1
在北上广这些个大城市,想吃到有西红柿味道的西红柿,需要多花钱买贵的,也不一定能买到好的。小周庄这样的农村,这些蔬菜瓜果庄稼都很便宜,甚至免费。
在农村长大的孩子,成年后的味蕾里,都会持久顽固地残留着儿时乡土味。
你吃过乡间菜园里自然长大的黄瓜,就知道真正的黄瓜,不论闻上去还是吃起来,都是清香甘甜的,吃着特别解渴,连吃两根都不嫌多;绝不是我在上海某个小区菜场,或者生鲜超市买到的那种绿棍子,有黄瓜相貌,却全无黄瓜味道。
你吃过自家院中露天晒熟的番茄,就知道真正的番茄,红彤彤的,摘在手里并不僵硬,不等你吃它,茄香就自己跑出来,那层薄薄的皮藏不住它的美味,咬一口,软绵绵,酸甜浆汁往你嘴里和脸颊上涌,咽下去时有幸福的感觉,趁着嘴里残留那个小可爱的香气,再吃下一口,一气呵成。
我换过很多小区,买过一个又一个菜场,一家另一家超市,都没有合格的黄瓜或番茄。
在城市里赚钱,却为了一口蔬菜一口庄稼,花掉更多。难过的是,即便花了,却也吃不到好的。 即使多花点钱买所谓的有机蔬菜,也许可以保证真有机,但并不能保障原来的真味道。
我总是揣测,有些人不爱吃蔬菜的原因,可能是没有吃过真正的蔬菜。
2
城里春暖花开时,也是小周庄的庄稼节节拔高时。
三月份,是一个起死回生的季节。寒气稍稍退去,麦苗就齐刷刷地挺直身子,齐刷刷地指向蓝天,暗自较劲要长那么高。
但三月份最先长成的,是蔬菜。在月初将一把菜种子撒下地,过不了一周,就长出一小片绿洲来,然后突然变成一大片绿洲,这时候就可以薅点回家,先尝嫩了。
青菜天然长成的味道,堪称鲜香。我一个人一次就能吃一斤。
但我常年错过小周庄的各类青菜。它们长成的季节,正是我已经离开家乡时。
青菜是个神奇的物种。可以从春天一直种到秋天,想吃就种,在它们发芽后至变老前的任何阶段,都可以随时拔了吃。区别就是,春天的更鲜嫩,夏天长得更快,秋天嘛,小青菜长成大白菜,被封藏至下一个春天。
虽然农民的丰收季主要在秋天,但受益于庄稼蔬菜的种类丰富,春夏其实也有很多好吃的,且是应季生长的,并非大棚催产。
比如,3月份开始,我就吃到家里寄来的一茬茬青菜了。
随后陆续是韭菜,蒜苗,莴笋。这些在上海到处买得到,但味道完全两码事。韭菜有韭菜香,蒜苗有蒜苗味,莴笋闭着眼睛也能吃出是莴笋。在超市或菜场买的呢,似乎蔬菜们的味道都被整了容,统一成一个味儿:不好吃。
3
4月中下旬,蒜苗刚刚成熟,蒜苔便出岫了。也就是说,吃完嫩嫩蒜苗没多久,就可以吃到蒜苔了。我一直觉得大蒜是个感人的庄稼,它的一生很坦然,似乎下定决心准备任何阶段都可以随时被人食用。
蒜苔是从蒜苗中间长出来的,提溜出来时,像给孩子接生一样。5月初,我回了趟老家,蒜苔已进入尾声,家里已经吃了半个月的蒜苔。我弟说:顿顿吃,吃够了。第二天傍晚,大雨转小雨,阿爸不知何时去的田里,抱回一大捆蒜苔。之后几天继续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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蒜苔有很多吃法。洗净切段撒盐腌,生吃就很香;配上猪肉爆炒,或者什么都不配,就炒它这一样。新鲜蒜苔,无论怎么加工,蒜气中都有一丝清晰的甘甜。
为了储存久一点,以往阿妈会腌很多蒜苔,放到秋天吃。后来她发明了个神奇的妙招,可以让新鲜蒜苔保鲜数月不变质:用保鲜膜,把蒜苔一把把使劲裹严实,挤出空气,放冰箱冷藏室,放它个三四月依然嫩绿甘甜。
蒜苔身价和其它商品一样,总体与味道无关。老家最好吃的蒜苔也就2元一斤,最近尾声才涨到3块五,而上海蒜苔7-9元一斤。阿妈得知后,看着自家可爱的蒜苔,怜惜不已,又去地里摘了一捆回来。
回上海时,阿妈给我准备了近10斤蒜苔,整整塞了半个行李箱。随手分了些给爱做饭的邻居们,她们给到的吃后感很一致:从未吃过如此好吃的蒜苔,且从未见过如此好看的蒜苔。
的确少见。菜场里的百分百是泡过水的,膨胀得像发福臃肿的中年人,且多是红袍的,口感粗糙,不似我家蒜苔味觉层次丰富。
这次回家前,我没想到过,阿爸也会成为卖菜老农的一员,且似乎挺喜欢这个事,卖完菜顺便去阿姐家吃饭,或者直接回家。我没见过他卖菜的样子,但是我见过同村别的老人,别的农民卖菜的样子。
蹲在菜前,菜品青葱神采,他们也不会萎靡颓然,说笑着聊天,耐心地赚着三两块钱。但他们终究衬托了蔬菜的青嫩,青嫩的蔬菜,也映出他们的沧老。
4
前阵子,把家里寄来的糖醋蒜吃完了。
有次电话里随口和阿玛提起,吃火锅点了一头糖蒜,售价5元。阿玛难以置信,老家随手一碗碗送人的小东西,到了大城市居然这么值钱。
从那以后,她便爱上了腌糖蒜,海量地,似乎要把一整块地里的蒜头都拿来腌了。并不是为了售卖,只是因为我爱吃,亲戚们也都爱吃。
腌糖蒜的蒜头,是夏末时分,尚未长硬变干的,趁着蒜头水嫩,连着萎靡老化的蒜苗拔出来,减掉蒜苗,洗净就可以腌了。
怎么腌,我也不知。最近两年自己做饭,突然会传统腌制蔬菜很好奇,多次听阿妈口述过方法,但还得亲眼看一遍流程,才算学会。
腌咸鸡蛋,咸鸭蛋,腌黄豆,这些曾经的家常事,如今像别人家乡的米酒一样,背后原理让我着迷。
也可能是,年纪大了,才看懂“小事”中的不易,才看到小事里的大乐趣。
5
4月下旬5月初,小周庄的槐花落尽,各家各户都采摘了很多,早已下肚。每年百花盛开时,都是槐树惨遭“断枝屠戮”时。槐树没有主人,分散在村中各个路口,乡亲们拿出去年的采花工具——绑着锋利钩子的长杆。槐花数量有限,先到先得。
噼里啪啦,是槐树连枝带花被一簇簇隔断的声音。大家像抢钱一样,抢着满树白花,很快,一棵树便只剩下绿叶和秃头的断枝。如今回想,那场面真像抢劫一位慷慨的白衣少女。
槐花可以生吃,甘甜沁着花香;可以直接下锅炒,或烧汤;也可以晒干了长期储存,煲个鸡蛋汤,捏一把撒下去,出锅后,色泽味道都如肉糜。
本来同时期还有榆树的榆钱花,像绿色铜钱一样,但因为产量少,味道不佳,便无人问津。解放初期倒是个宝,据说是充饥佳品。
5月,麦苗开花,穗子已成形,内部空空地等待根部传送营养。
6月,麦苗熟了,抓一把青麦,在火上烤一烤,拨开麦粒,嚼劲十足,喷香可口,味道胜过超市里一大半的零食。
夏天开始,大概是农民最吃苦的季节,所以土地上盛产甜的庄稼。
7月,桑葚闪亮登场。紫黑的桑葚,宛如白天的星星,闪闪发光。烧瓜甜瓜西瓜甘蔗也纷纷熟了,吃完甜的东西在烈日下干农活,想着傍晚回去还可以吃几口甜的,心里也就不累了。
8月,庄稼们静静生长着,为成熟做最后的冲刺。放眼整片田野,能吃的也就黄瓜豆角青菜这些,还有莲蓬。此时,大白菜还在含蓄地向内生长新叶,芝麻正在奋力拔节,每一个红薯的枝蔓都占领了直径2米内的地面,庄稼们都不动声色地努力。
应该也是这个时节,下河捞菱角,下地挖荸荠,这两个黑黑的东西,似乎没有人刻意去种,年年都自己长出来。
9月10月,稻花香,很快就有新米入缸。
6
接下来是大丰收,大丰收之后,便是秋风渐浓,漫长的没啥新品的冬天,这时候,适合用来回忆此前的可口庄稼。
一年两个庄稼季,小周庄的乡亲们也知道遵循庄稼的节气。错过一季就是损失一年的收成。只要在正确的时间做到位了,之后交给时间和庄稼,它们自己会认真生长,努力开花结果。靠着顽强的生存意识,即使气候无常,也会有可观的产量。
小周庄现在还种地的农民,年龄多在60岁至70岁。年轻一代中,没人全职务农,兼职种地或偶尔参与种地的,应该不超过5人。
最多再吃十年吧,真不迁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