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是无国界医生：每天都有枪伤手术，夜晚和蝎子一起睡觉

编者按：
今天是 6 月 21 日，父亲节—— 有一个医生爸爸是一种怎样的体验？
李雪峰是一名来自新疆的麻醉科医生，他于 2015 年加入无国界医生后，曾前往巴基斯坦、叙利亚、南苏丹、伊拉克参与救援项目。
有人问过李雪峰，为什么会成为一名无国界医生。
「因为我有一个女儿，我想让她成为一个有担当的人，那么我自己就要做这样的人。」
在父亲节到来之际，我们附上这份医生父亲的前线项目生活记录。
本文作者：李雪峰 麻醉科医生，无国界医生救援人员

遇见狂野大自然
我来自新疆，这里一年四季很少下雨，当我听说要去南苏丹，而且项目时间正值当地雨季，我揣着一点「到南苏丹去看雨」的心情，便高高兴兴地出发了。
我工作的地方叫阿哥克（Agok），我们的医院是周围几十公里的唯一一家医院，提供二级医疗护理和手术服务。
2018 年，李雪峰来到南苏丹，外出需要要乘坐无国界医生的车辆。 lixuefeng/MSF

有病人是被家人赶着驴车送来，有当地人坐上有履带的救护车穿过沼泽地过来，有时，我们的飞机也会从其他更偏僻地区的医疗中心把情况较复杂的病人送来。
无国界医生医院里的候诊室。 lixuefeng/MSF
我们平均每天需要实施十四五台手术，全年无休。蛇咬伤的病人特别多，此外还有剖腹产、枪伤、烧伤、从树上掉下来等意外事故的病人，每天的工作都排得满满的，早上七点多去到医院，有的时候晚上七八点钟才能回宿舍。
阿哥克医院营地一览。中间茅草屋顶的小棚子就是工作人员的宿舍。 MSF

每天，我们一起愉快地工作，工作完有时间了，或者按时下班了，大家就会约在一起，到对面的餐馆——其实也是一间草棚子里面——去吃羊杂碎、羊肠子。

苍蝇一点都不见外，和我们一起吃，我们一边吃饭一边眼观六路，看到苍蝇落下去，赶紧把它轰走，接着吃。
南苏丹几乎每天都会有大暴雨，且次次伴随闪电。
有一次，我在医院里刚完成手术，准备下班，便听到远方传来「砰」的一声，我知道，这是要下大暴雨了。
身边的人穿上雨衣就开始狂跑，我跑得慢了些，暴雨已经下起来了。我站在大雨中，被狂风吹着，有点发懵：我是该往前冲一下去宿舍？还是往后跑回医院？
此时，一道耀眼的闪电从远处的天边垂直劈下来，吓得我屁滚尿流地重新跑回医院里躲雨。
南苏丹的暴雨一般持续半个小时到一个小时。雨停之后，整个天空都呈粉红色，特别漂亮。

每天早起和下班时，都可以看到云彩变幻。 lixuefeng/MSF

只是我们的宿舍都是茅草屋顶，小小的窗户没有玻璃，有时我的草棚子也会泡在水里，我就默默蹲在床上看书，等水退了再下床。

和我一起生活的，还有蝎子、蜥蜴、青蛙这些野生动物朋友。青蛙特别多，就在我的草棚子旁边，每天晚上兢兢业业地奏响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
雨后的萤火虫很多，天上的星星也特别多，银河看得清清楚楚。
一天晚上聚餐的时候，我再次抬头看星星，坐在我身边的法国后勤拿出了自己的手机给我看。
原来她的手机上有一个应用，用它对上一颗星星，就可以看到那颗星的介绍。我俩就在那儿扫天上所有的星，有白羊座、天蝎座、巨蟹座……这也是我第一次认识那些星星。
星空很美好，但大多数时候我们要低头看路，尤其是每天晚上起身上厕所的时候。我习惯先踢一下鞋子，蝎子便会从鞋坑里面爬出来，我再迷迷瞪瞪地穿上鞋，打着手电筒，照见路上四处逃窜的蜥蜴、蚂蚱，我会很抱歉来来回回地扰乱了这些虫子们的好梦。

雨后的小屋子。请注意这些小屋子的屋顶铺了多层茅草，在当地属于豪华级别的小屋子。 lixuefeng/MSF

平均每天有两三台枪伤手术
幸运的是，我在项目的那段时间正是南苏丹内战各方的停火期（停火协议刚好在我离开南苏丹的那一天失效）。相比局势紧张的时期，我可以拥有较多的活动自由，只要天还没黑，和同事凑足两人或以上，随身带着无线电，我就可以自由出门走动（当然也要遵守救援项目严格的安全规定）。
不过，虽然处于停火期，但这里终归是一个冲突之地，医院里平均每天都有两三台枪伤手术。
7 月 11 日，南苏丹成立的纪念日。医疗队考虑到当地可能发生冲突，要求所有人都不能外出，必须在医院和营地里面待着，应对可能的冲突引发的医疗需求。那一天，我们一共接到了 7 名枪伤的伤者。
无国界医生在阿哥克的医院是当地唯一的提供二级医疗护理的医院。处理急诊、手术、治疗艾滋病、结核病，慢性病，以及被忽略的疾病，例如蛇咬伤。 MSF/Laurence Hoenig
一天，急诊室收治了一名中枪女伤者。她的一只手被子弹打烂，由邻居送过来。
邻居告诉我们，女伤者和儿子在草棚里面睡觉，穿着军装的人冲进去就开枪，儿子当场死亡，女伤者反应很快，侥幸逃脱。
我给她打了臂丛麻醉后，外科医生开始进行手掌截肢。她全程醒着，虽然她已经不会感觉到疼痛，但我能感觉到她的伤心。 于是我伸出手，握住她的另一只还完好的手，她使劲地抓着我，一直不放。
她一直对我说些什么，我听不懂，我和她说英语，她也听不懂。但是无所谓了，我轻轻拍着她的手背，用汉语轻声说「没事了，没事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后来，她慢慢平静下来，手术也顺利完成。我无法得知后续的人生经历，我只知道截肢手术做完之后，她在医院里康复得很好，之后就出院了。

医院里的病房。 MSF/Laurence Hoenig

这件事过后，我越发觉得，我们能提供的除了医疗服务，心理安慰也很重要。那个病人，她可以不要那只残破的手，但你不能松开她的另一只手。
每次从项目上回到家里，妻子都会说觉得我变得更有礼貌，更谦卑了，我想这是在项目上耳濡目染的结果。看到同伴们努力地去善待病人，也是让我觉得项目生活很美好的原因之一。

在世界的角落听到乡音：哥们儿哪旮沓的？
总的来说，我在南苏丹时局势还算平静。这里的天空特别蓝，空气特别好。要问原因，就是当地没有太多基础设施建设，甚至没有任何工厂。大家住的都是很原始的草棚子，想有雾霾都不可能。
我每天早上习惯出门跑步一个小时，沿着河岸一路跑到尼罗河的支流，再跑回营地。
一天早晨，我照常在河边跑步，旁边一个高高壮壮的当地人 追上来。南苏丹当地人口以丁卡（Dinka）族人为主，普遍个子高，这一族里还走出过 NBA 球星。
这个高个子拍拍我的肩膀，「哥们儿哪旮沓的？」
「你会中文啊？」这声招呼我的眼睛都要瞪得掉出眼镜框了。

他又蹦出了一句「油田」，接着用英语告诉我，他以前在苏丹的油田工作过，跟中国同事学了几句东北话。后来他回到南苏丹，便许久没有说过中文，这回看到我，他终于逮着机会练习了。
许多当地的孩子会在我们的医院里、营地外聚集。每天他们见到我都说「Hello」。我跟他们说「Can you say 你好？」
过了一个星期，队友告诉我，这些孩子不管见到什么人都说「你好」。
还有一次，急诊科医生问我，「手术室门口那群孩子，一见到我就喊着功夫功夫，还摆出出拳的架势，是不是你教的？」
我说我没有教，都是他们自己学的。在这个项目上，孩子们很少见到黄皮肤的人，但他们对我很友好。
男生中最矮的就是我，我身边的就是令我尊敬的科特迪瓦外科医生 JB。 lixuefeng/MSF

像小偷一样离开
当我终于收到一箱梦寐以求的中国方便面时，我有点哭笑不得，笑的是这是我最爱的红烧牛肉口味，哭的是，到货的时候正是我要离开项目的当天早晨。
其实我很早就知道自己要离开的时间，于是一直计划着偷偷摸摸地离开，我很怕自己受不了离别。在项目上的那几个月，我已经和医院、同事、周边的村子、当地人产生感情和依恋。
每天都会有治好的病人跟我们拥抱，感谢我们。 每天经过病房，回到我住的草棚子里面时，路上的病人和病人家属，有的坐在台阶上，树下，有的坐在轮椅上晒太阳，看到我，都会热情地对我说，「李，你好！ 」
这种时候你得赶紧走过去，挨个跟他们握手。如果你跟这个握手，不跟那个握手，他们会生气的。
每当这个时候，我都觉得自己在这儿还有点用，没有浪费粮食。

我们的医院 24 小时，全年无休。当地人往往要长途跋涉来看病，一些人要徒步 10 小时。 MSF/Laurence Hoenig

终于到了要离开的那一天，我尽力保持一切如常，直到有几个同事来找我，他们告诉我，在我们营地门口，有一个天天在附近玩耍的孩子，扯着嗓子喊我的名字，已经喊了好一会儿了。
我不知道是谁告诉那孩子我要走了。听着那声音，我心里特别难受，走到门口，我看到那个孩子瘦瘦小小，光着头，大大的脑袋，亮亮的眼睛。他不会说英语，只是叽里咕噜说着一串串我不懂的话。
当时，我的行李已经全部打包，手头只有一个指甲刀，就把指甲刀送给孩子做个纪念。又想了想，给他写了我在国内的手机号码，想让这孩子心里有点安慰，以后我们也许再也见不到了，但至少以后他想找我，他可以有机会找得着我。

这个有着密密麻麻的记录的小本子，记录的都是被蛇咬伤的病人的资料，以便工作人员及时跟进治疗是否有任何副作用。 MSF

在项目上的时候，除了自己手头的工作，我还会负责培训两名麻醉助手。
无国界医生的项目上大都有超声设备，但是南苏丹当地医生都不会用超声，所以我会告诉他们在超声下怎么找到各种神经、坐骨神经、桡神经，以及怎么去把针打到那个位置上，他们对此兴趣盎然。其实在国内这些技术已经很普及了，但是在当地对他们而言就是完全新的东西。
理论上，我们三个人会轮班，但是如果他俩遇到手术，他们肯定会把我叫上。 我能理解他们的想法。 外科医生 JB 也告诉过我，只要我站在旁边，让他们自己操作，他们心里就会觉得安全，如果我不在，他俩就很慌。 但其实他们可以做得很好，很多时候我就是一个让他们安心的摆设。
即将离开项目之时，我们的医疗统筹问我，他们俩能不能单独干活，我考虑了一下，还是建议麻醉医生在旁督导，等他们更熟练以后才能独立操作，我很期待那一天早日到来。 （责任编辑：gyouza）
题图来源：无国界医生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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