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是一场化装舞会》——叔本华

尽管人与人之间的差别多得难以胜数,但是在清楚看到一个人实际上是怎样的,一定会令许多人毛骨悚然、惊恐不已。啊,一些道德的恶魔,不仅为他们的亲信构筑起一座座护耻遮羞的高墙深垒,而且还高高举起一道道帷幕来掩藏他们的虚假、欺诈、伪善、佞妄、愚蠢和诡计,真是恶欲横流、世风日下!世上的真诚真是微乎其微,甚至到处都可以目睹到,在一切道德的虚假掩饰的背后,即在私下里最为隐秘的幽暗处,往往是邪恶大行其道,耀武扬威!正是由于这个缘故,如此之多的好人往往只有四只脚的朋友,因为你可以料想到,倘若没有狗类——唯有它们那最为诚实的面孔才会使你不生任何猜疑之心,你又如何能从人类那难以禁绝的虚伪、谎言和邪恶中得到丝毫的依赖呢?

我们所谓的文明世界又何尝不是一个大的假面舞会呢?你在哪里都会遇见骑士、神父、士兵、律师、牧师、博学之人或哲学家们,可是我根本就不知道他们是些什么东西!他们从来就不是他们所自称的,作为一种角色,他们仅仅是面具,在面具的背后,你只会发现一副唯利是图的商人嘴脸。我认为,一个人选择戴上法律的面具,用它来假扮成一个律师,其真正的目的只是为了向另一个人狠狠地敲上一记竹杠;为了同样的目的,第二个人选择了爱国主义的面具,打着公众福利的幌子而到处招摇撞骗,而第三个人则戴上了虔诚的宗教学说信仰者的假面具。为了各种各样的目的,还有一些人经常戴上睿智,甚至博爱的假面具,除此以外,我就不知道还有什么其他面具更能吸引这些人了。这就如同女人总有一样小小的嗜好,作为一种通例,人们也总是精心把自己装扮成高尚、朴实、爱家和谦恭的样子。这样一来,只剩下一些司空见惯的面孔,他们毫无个性,就像一堆一推俱倒的多米诺骨牌一样。这类人处处可见,所谓的正直、礼貌、富有同情心、亲密无间的友谊,只不过是他们赖以遮羞的假面具。正如我言,所有这些假面具纯粹是作为一种通例,以便掩饰其工业、商业或投机业的真实目的。在这个方面,唯独只有单纯的商人才构成一个最为诚实的阶层,他们是什么人,就老老实实承认自己是什么人。由于他们工作之时根本就不需要戴任何假面具,结果,人们就称他们是卑贱的阶层。

非常必要的是,一个人应当尽早地被告知生活的真谛,即人生只是一场化装舞会,通过它,人才能发现自我。否则的话,生活中发生的许多事情,你既不能理解它们,但又不得不容忍它们,甚至你会对它们完全迷惑不解。诚如朱文诺尔所言,巨人的心脏只不过是用稍好一点的黏土做成的。这就如同从卑鄙无耻中可以获取教益一样,而漠视了这一真谛,纵使最罕见、最伟大的天才,也要被那些鸡鸣狗盗的同行们玩弄于股掌之上。仇视真理和伟大的力量,学者们对自己专业领域的一无所知,如此等等。这就导致了如下的事实,真品往往遭到冷遇,华而不实、徒有其表的假货则总是大受欢迎。因而,应当及早地让那些年幼无知的青年人懂得,在这场人生的化装舞会上,红艳艳的苹果是蜡制的,水灵灵的鲜花是丝织的,活蹦乱跳的鱼是纸糊的,所有的东西——对,所有的东西——只是可怜的玩偶和无聊的琐事。剩下来只有两个人,看上去好像是在真诚地献身于事业,一个人正在兜售假货,另一个人正在支付给他假币。

就我们本性中漫无节制的利己主义而言,在每个人的胸膛里或多或少地总是积淀着一些仇视、愤恨、嫉妒、怨仇、恶意的因素,它们累积起来如同毒蛇牙齿中的毒液,时刻等待喷射的机会,一旦机会来临就会像脱去缧绁的恶魔一样闹得昏天黑地、电闪雷鸣。如果一个人缺乏较大的机会将这些东西宣泄出来,那么他就会借助于自己的想象,最终将这些极为微小的毒瘤,幻想膨胀为硕大无比的怪物。因为,不论机会是多么的微小,它足以唤醒他心中的愤懑。由此,他将会尽其所能、为所欲为地将这种愤懑宣泄出来。正如我们在日常生活中见到的那样,即众所周知,这样一种爆发往往是在“以某事为契机而宣泄自己胸中的怨恨”的名义下进行的。在日常生活中还可以观察到另外一种情形,即假如这种宣泄丝毫没有遇到阻滞,那么宣泄的主体在今后的日子里感觉就好多了。甚至亚里士多德也曾说过这样的名言:“愤懑并非不带有某种快感。”亚里士多德还引证了荷马的一段话,即荷马宣称,愤懑比蜜还甜。由此看来,不仅是愤懑,仇恨也是如此,因为仇恨支撑着愤懑,这就如同一个患有严重疾病的慢性病人,纵情沉溺于一种巨大的欢悦之中:

现在,仇恨更是一种绵绵无绝的愉悦之情,

人们往往钟情于匆忙,而憎恶悠闲。

戈比涅在其作品《论人类》中把人称做“格外凶恶的动物”。人们对此深感不安,因为他们觉得击中了自己的要害。但是,戈比涅无疑是正确的,人的确只是一种动物,它只会给他人带来痛苦,并仅仅是为制造痛苦而制造痛苦,根本没有其他的目的。而其他动物则不是这样,除非是为了填饱自己的肚子或处于争斗厮杀之中,否则不这样做。或许人们会反驳说,老虎杀死的动物多于它吃下的,但它咬死它的捕获物只是为了满足口腹之欲,倘若它吃不下它的捕获物,那么唯一的解释就只能是诚如一句法国成语所说,“眼大肚皮小”。没有一种动物为了取乐的单纯目的而折磨另一种动物,但人却是如此,正是这一点构成了人的品性中极为残忍的特色,而人的品性的此种恶劣程度远胜于纯粹的野兽。

这说明每个人的心中都隐藏着一头野兽,这头野兽时时伺机去狂吠乱咬,本能上它有着折磨虐杀其他动物的冲动,如果其他动物挡它的道,它就会冲上去杀死它们,也正是这一原因构成了一切争斗和战争的内在渊薮。要想驯服这头野兽,或在一定程度上把它拴在心中,也只有知识,即这头野兽的看护者,才能胜任这一工作。倘若高兴,人们可以称它为人性的根本恶,这一名词至少有助于作出一种解释。然而,我却把它称为生存意志,正是由于生存的永无止境的煎熬,使得它愈来愈倍感痛苦,于是,它为减缓自己的痛苦就寻求给其他人制造痛苦。正是通过这种途径,人逐步培育出自己内心中真正的残忍和恶毒。按照康德的观点,我们还可以进一步观察到,事物唯有通过扩张与收缩两种力量的对抗才能存在,所以,人类对社会唯有借助于仇恨(或愤懑)与恐惧的对抗性才能生存下去。在我们每个人的生活中都有这样一个时刻,即根植于我们心灵中的凶残本性几乎会使我们成为杀人凶手,只是由于我们心灵中伴随掺杂着某种程度的恐惧心理,而将人的凶残本性限制在一定范围内罢了。也正是由于这种恐惧心理,才使得一个人在成为其他人戏弄逗乐的笑料时,倘若他尚未达到义愤填膺、怒火中烧的程度,那么就只能忍气吞声、冷眼静观。

我们早已目睹到人的堕落,人的堕落的景象在我们的心头已经布满了恐怖的阴影。但是,现在还是让我们来看一眼人的存在的悲哀,当我们做到这一点后,我们同样也会感到毛骨悚然,然后我们再去回顾人的堕落。这样,我们将会发现,在人的堕落与悲哀之间总是保持着某种平衡。我们将会领悟到天地万物的永恒公正。因而,我们将会认识到世界本身存在着最终审判,并且,我们开始意识到,为什么世上生存的万事万物总要为其存在而遭受到某种惩罚,从生到死,莫不如此。所以你犯下多大的罪过,就会遭受多大的报应。出于同样的观点,我们还将看到,人类的绝大多数是无知无能的,他们在日常生活中的表现是如此的令我们作呕,以至于我们已经变得毫无愤慨之心。正如佛教徒所认为的那样,在这种永恒的“轮回”中,人的悲哀,人的堕落,还有人的愚蠢,它们之间完全保持着一种均衡,并且,它们是等量等值的。然而,基于某些特殊的动因,当我们将目光凝聚于它们其中的一种并仔细加以考察的话,那么它看起来好像超过了其他两种。其实,这只是一种幻觉,完全是由于它们不同的间距所造成的结果。

天地之间的万物,莫不表明了这种永恒的“轮回”。进一步讲,人类社会更是如此。在人类社会中,从道德的观点看,充满着邪恶与卑鄙,从理智的观点看,无能与愚蠢的弥漫盛行已经达到了令人恐怖的程度。然而,在人类社会中也会间歇性地出现一种“轮回”,它总是会给人带来一种意外而新鲜的惊喜。例如,或是表现为诚实,或是表现为善良,甚至还会表现为高贵,进而也会表现为伟大的理智和极富天才的思想。它们不会立即消失殆尽,而是像一道曙光,划破万籁俱寂的漫漫长夜,直接照亮我们阴暗的心灵。我们必须把它们作为一种保证全盘接纳下来,即,正是这种永恒的“轮回”蕴涵着一种善的救赎的原则;这一原则有力量冲破阻碍,慰藉我们的心灵,并去解放整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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