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国藩近年来渐成显学了。世人多从成功学方面着眼,看其如何为官、如何治家、如何带兵、如何识人。但读了一遍《曾国藩家书全集》,摘了两万字笔记,愈发觉得如此看曾文正,不免显得小了。
曾国藩追求的是道统,打败太平天国的也是道统
为官、治家、带兵、识人,皆是皮相。在这所有表相背后,是曾国藩一生持之以恒对儒家道统的追求。曾的所谓十三套学问不仅仅是具有实用性、技术性的指导方略,更是中国传统知识分子以追求道统为念的最直接反映。
这种道统,超越了皇家传承的血统,也超越了“天命无常、惟德是亲”的法统,可远追“立德、立言、立功”三不朽,也可上溯至张载的“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可惜的是,理想是丰满的,现实是残酷的。即使如曾文正,立德立威立功立言,扶大厦将倾,挽狂澜既倒,中兴社稷,一匡天下,仍战战兢兢,临深履薄。凭其一己之力,可以带出一支天下强兵,可以教出一家妻贤子孝,可以育出一班文武贤才,偏偏于世道无补。漫说一人之力,改变不得世道人心,就算自己修身治心,也难免不受外界所限。
外人看曾文正位极人臣、极尽尊荣,他看自己却是夹缝中求生存、险境中求苟安,在家书中也未必能尽出其肺腑之言,只能有些喋喋不休地反复讲述他的原则、他的立场、他的追求、他的理想。如果这些在现实中唾手可得,又岂用他一直戒慎恐惧地告诫家人如何小心、如何稳妥、如何忍耐?
终其一生,他一直对自己、对家人高标准、严要求,希望做一个理想中能继道统的儒家圣贤,但最好也不过勉强修了身,大半齐了家,至于治国平天下,虽平了发逆,也还差得远呢!
曾国藩是成功者,也是失败者
他是成功者,也是失败者,是小成功者、大失败者,是表面上的成功者、骨子里的失败者;是他人眼中的成功者、自己心中的失败者。归根到底,终其一生,他不过是一个孤独的修行者,以自己表面的成功向世人昭示了一种彻底的失败:即使我们按照儒家传统去不倦地修行,即使我们能达到曾文正的成就与境界,又当如何?
在他身后,他所坚持的那些原则与理想仍只能停留在纸上与个别人的心中;他所谆谆教诲的那些为人处世之道不过是从口到耳、从耳到口的浮云;他所一手培植的门生后辈于功名有不遑多让者,于道德却没一个能及得上他,于世道更无补;他所寄予厚望的子侄辈倒是勉强做到耕读传家、诗礼相继,但在新立的天朝却如落叶一样被秋风一扫而光。
太平天国并非败于清廷,而是败于儒家道统,但他的儒家道统却败给更可怕的敌人。而更可怕的是,在彼时彼世,他已经做了所有他能做的,他已是天下楷模了。如果没有太平天国之乱,他将一如那些督抚大学士,平稳走完一生,一如那些庸人或能人。有了太平天国之乱,他的“道”才能彰显于天下,但也不过如此而已。
那乱世成就了他,却更让他看清人力之不可为,世道之不可为。当幕僚赵烈文说出“抽心一烂、土崩瓦解”时,他是惊、是忧、是叹,我们无从知晓,但他多半心有戚戚。更悲哀的是,赵烈文说的对。无论他再高的道德,再好的文章,再大的功名,都改变不了这个结局。甚至,一个小小的天津教案,就能让他声名扫地,就能淹没他的盖世功勋。体制的力量如此巨大,他尽全力也不过弥缝补苴,更何况他也不想对这体制做些什么。
曾国藩的困境是体制的困境
有一种说法,金陵克复后,不少下属朋友以东南半壁无主为由,明里暗里劝他自立。他便在大厅中挂起一幅对联:倚天照海花无数,流水高山心自知。自此说客尽绝。
这类野史说法当然不可信,他身边纵有蒯彻,也不过一二人耳,何至于来者纷纷,要他悬联明志。但这联语于他却是不错的。他只能做到“流水高山心自知”了。
他每日写家书时,是谨慎的、内敛的、纠结的:“好汉打落牙,和血吞”;“当此乱世,黑白颠倒,办事万难”;“吾近来在外,于‘忍气’二字加倍用功”。他已是当朝一品、封疆大吏、中兴名臣,仍不得不如此,况于他人?他的心中,已不再是“豪气思屠大海鲸”,而是“吾于凡事皆守‘尽其在我,听其在天’二语”。
家书说是全编,其实并不是。中间多次提到前发XX号家信,两信间却无。想来亦是,为尊者讳,一个人再圣再贤,也难免有不堪之处。再有,说是家书,也未必全属真心。
他所尽的,只是一己之心、一己之力,自为自知;旁人知与不知,却并不重要了。自古以来,流水高山,本少知音。
这便是曾国藩的困境,也是传统体制内每一个人的困境。
我们还够不上陷入困境的资格,却有资格品读揣摩他家书中那些句子,体会他写下这些句子时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