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占地》||第三章 迁户风波

      刘三婶子的小饭堂里,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套舞台专用的二手灯光音响设备。几杯二锅头下肚,工程队里的年轻人们开始了更有节奏感的生活,村里出去见过世面的大姑娘小媳妇们也次第登场,一展身手。据说刘三婶子年轻时也是生产队自建剧团的四小花旦之一,可以现场编词,现场演唱。村里逢年过节,组织秧歌队唱堂会,热闹一番,刘三婶子便大显身手。主打曲目《穆桂英挂帅》,唱得虎虎生威,因此人们也称它为“小穆桂英”。堪称村里文艺界名副其实的一姐。

      自从有了设备,刘三婶子每天必然会在自家的小饭堂里唱一出好戏。惹得周围十里八乡爱热闹的人们蜂拥而至。一时间小饭堂搞得热闹非凡。

      二娃和狗蛋也时常在小饭堂里喝上二两烧刀子(本地烈酒),相谈甚欢,动感的音乐响起,挪开饭桌形成空地,就成了舞池。 男男女女相拥起舞,二娃使劲的咽了几口口水,心中如有万马奔腾,这可是老年人们口中的伤风败俗的勾当啊。

      当初村里只有一部黑白电视机,还是风力发电机供电。每天晚上全村男女老少齐聚,类似上海滩,每每出现这样的情景,大人就捂着小孩的眼不让看,怕这种场面会教坏孩子,二娃从来不曾在城市里生活过一天,所以也从来都不敢想,有一天村里也会有这样的场景。

    自己还身在其中,这样被幸福的感觉和好奇心驱使的二娃,愈发显得嗓子干哑。狗蛋则频频举杯,大口大口的把酒灌进肚子。身材保养姣好的桂枝,一副蕾丝公主的扮相,搔首弄姿的舞步和顾盼神离的眼神,让人群中发出阵阵尖叫。

    刘三婶子的大儿媳小六子显然也不甘寂寞,为了给婆婆捧场,她更是露脐装出场,令人称道的肚皮舞如魔术般在那稍显丰腴的肚皮上施展开来。飞舞的裙摆,撩人的体态,让二娃心跳加快,原来脆弱的农村文明根本抵挡不住强悍的城市文明,年轻人适应新事物的能力,在老汉们的一声叹息中可见一斑。尽管二爷扯着嗓子大骂,龙王庙里着火烧的二鬼抽筋儿,尽管刘大奶奶提着拐杖几次来舞厅闹事,要求降低音量,可还是无济于事,农村人变了,变得真快。

    这几天消息人士又传来了新消息说,房产登记和耕地统计必须和户口相联系。换句话说房子盖的再好再多,户口不在当地照样无效,小六子是村里媳妇的典型,外地人没领结婚证,办了酒就算成亲了,这是现代人流行的方式,美其名曰为了自由,可这政策一出可急坏了她,她和刘大都没有领过结婚证,有听说现在办理迁户手续已经很难了。

    前几天村里大旺和柴明的媳妇往村里迁户花了8000多块,小六子这下真急了,不过不到黄河心不死,再难也得办,拉着刘大去领证。如今女儿已经6岁多了才去办理,典型的先上车后补票,不知道结果会怎样,怀着忐忑的心情去了民政局,没想到这一去差点没把小六子鼻子给气歪了,去了五次民政局三次没人,有两次有人说网络有问题办不了,这是懒政,山高皇帝远的地方特色。

带着冲天的怒气,找了一个关系才真正见到了民政局的负责人,这负责人一解释,差点没把小六子当场晕倒,原来小六子的男人刘大跟前妻还没解除婚姻关系,所以小六子和刘大就没有办法结婚。刘大还有老婆???这个消息恰似一个晴天霹雳。我跟了他7年,为何没听他说过呢?

“刘大,你个王八蛋,你给老娘滚出来。”从镇上回来的小六子,再也无法按捺心中的怒火,眼睛里想射出两道寒光,如非洲大草原上一头咆哮的母狮,村里像被扔进了一颗大炸弹,闲聊的人群炸开了锅。

“哎,我说刘大迟早露馅,这不应验了吗?全怪这拆迁,这破规定,非给人家揭老底儿。”

“纸里是包不住火的”

人群像苍蝇一样嗡嗡乱叫,小六子已哭在地上喃喃自语,“我他妈咋那么傻没结婚就给这王八蛋睡了,还生了孩子,还他妈不要脸的,给老娘玩时尚玩浪漫,娶两个?这咋不说浪费老娘青春呢,咋不说糟蹋老娘呢?刘大,刘大,你个王八蛋,前几天民政局办不了证八成也是你搞的鬼吧?你个没良心的……

二娃头一次见城里人骂街,原来那蓬头垢面口无遮拦的样子,和村妇也没啥两样,有过之而无不及嘛。刘三婶子忙招呼家里人把大媳妇架回屋里,家丑不可外扬。忙不迭的回头冲人群喊,你们不怕事儿大是吧,散了散了,此刻刘大已经知道再隐瞒已经没有意义了,这么多年也挺对不起小六子。那是一段全村人都知道的陈年往事。

  刘大25岁那年,刘三叔和三婶怕儿子打光棍,因为他是同龄人中最晚结婚的一个,那时候老二已经结婚两年了,马上老三也要结婚了。农村人讲究由大到小的顺序,老话说,兄弟结婚会把哥哥耽搁了,可那会儿刘大还不想结婚,就这样,家里托人从四川给买了一个媳妇,5000元,三天就领证了。

那是一个比刘大年长三岁的女人,被亲戚骗了才来到我们这里,在那个人贩子横行的年代,买卖婚姻随处可见。人贩子用尽各种损招,把云南四川贵州等地的大姑娘小媳妇拐骗出来,卖给我们北方穷地方娶不起媳妇的单身汉。

她们如一件物品,如生娃的工具,遇上好人家还将心比心,渐渐有了娃也就安下心来过日子,因为他们知道回娘家,不外乎也是嫁人,还不一定能找到,这样好心对待他们的婆家;有的人情况就不同了,有尚未毕业的学生,有已经成家的少妇,本身家里条件也不错,突然来到我们这穷乡僻壤,一望无垠的大草原,吃不惯住不惯,生活更不习惯。尤其命不好的嫁给一个老光棍,酒鬼赌徒,新娘子往往是被强奸的。有的光棍身体有点毛病或残疾的。圆房时公公婆婆还是帮凶,简直无法无天。

那些被拐卖他乡的苦命女人们,在塞北月黑风高中发出凄厉痛苦的哀嚎,那是一个时代的痛。随着国家打击力度的加大,那样的事早已随风而逝。

可总归是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任何大病想要痊愈,必下猛药,下过猛药之后,总会有后遗症,刘大就是拐卖人口这个“大病”后遗症的受害者。可以称刘大为农村最后一批买媳妇的人,那女人原本家里就有孩子跟着表姐出来打工,被表姐夫卖了,自打一进刘家就寻死觅活的,刘三叔三婶,轮流值班守夜。

  有一次后半夜她趁人们熟睡之际,逃出刘家,可自己迷路了,结果在东村人家的草垛中被抓了回来。还有一次趁上厕所躲起来,刘家人满村找不到他,她在暗处欣喜不已,躲到半夜逃出村外,没想到惊动了村里的狗,又被抓了回来,逃跑不成就寻死喝农药割腕,折腾了三次,均未果。

还被刘大霸王硬上弓了。在乡下人看来女人一旦献身给男人,就会忠于男人,有个一儿半女就不舍得走了。那女人见不能硬来,便换了一种方式,开始表面上喜欢刘大,也爱和公婆正常交流了,一年后还生了一个大胖小子,一家人高兴得不得了,以为终于降服了这头倔驴。一家人正欢天喜地准备给孩子庆祝百岁时,女人借口去镇里给孩子买衣服,便一去不复返。

刘大老婆带孩子跑了,刘家人气炸连肝肺,挫碎口中牙。恰逢政府严打拐卖妇女,村里好几个人被抓,刘大秘密的四处打听,不敢声张,不敢报案。就这样,那女人把自己儿子带着一去不返,也就从那时起,原本爱说爱笑的刘三婶,解散了村里的剧团。

刘大外出打工,直到结识了小六子。那段故事,村里人至今没人想提起,也没有人有勇气和小六子说起,闹归闹,小六子听说丈夫的故事,也挺同情,可同情理解没有用啊,法律上还是不承认啊,搞不好刘大还要被清算历史帐,还得坐牢,要是不解决这事儿,就眼睁睁看着人家分钱分房,自己没有份儿。

摆在刘家人面前的难题,犹如一座大山,挡住了通往幸福的路。

正在这时,又一个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一个自称是刘大媳妇的人,领着一个十二三岁的小男孩回来认祖归宗,明眼人一眼就看出这就是刘大原来失踪的那个媳妇。法律上人家才才算正牌媳妇。

有道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何况是有这么深的积怨,那天晚上刘三婶子的小饭堂没有开,估计是怕看热闹的人太多。二娃和狗蛋,又拿出小时候的强项之一――扒墙根儿,刘家整夜灯火通明,叫骂声时而激烈,时而平缓,好不热闹。

第二天一大早,就听左邻右舍议论,这女人是来分家产的,人家还带着正宗的刘家男丁,肯定少不了人家的份儿。可这时候回来也不地道呀,估计也是趁火打劫来的,当然这只是人们的猜测,众说纷纭。

果然,没过几天刘三婶子给出了答案,这女人也是听说我们村拆迁的消息回来的,明确的说,冲钱来的,要求和刘大平分。小六子当然不同意了,自己是实际上的正宫娘娘,家产是他和刘大大打拼来的,怎么能拱手送人。那女人说只要分了钱就立马和刘大办理离婚手续成全他们,自己这么多年给刘大带孩子,抚养费也值那么多钱了。况且当年跑回去以后,突然带回个儿子,那边的婆家接受不了,她就离婚了,在当地又找了一家。但又找这家的男人不争气,一直过得很清苦,也是无意中听当年拐卖她的表姐夫说起拆迁的事儿,才想起了这么一出。历史的悲剧,现实的难题,如阴云般笼罩在刘家人的心头。

一连几天,刘三婶子都四处奔走,求解决问题的办法,那女人带着孩子也就暂时居住在刘家,小饭堂忙不过来时还会搭把手,而他的儿子和小六子生的女儿原本就是同父异母的兄妹,两个孩子玩的还挺投缘,一场暴风雨,暂时停歇了,但大家都明白,这只是个开始。

这事儿如果这是放在古代就好办了,一夫多妻,问题迎刃而解,或男方一纸休书也没有什么闹腾的理由,那时的社会男人就是天,女人只是男人的附属品,男权主导的社会可惜一去不返。

两个女人,两个情敌同在一个屋檐下,法律上的正室与实际上的正室,激烈的交锋几乎天天上演。一个动作一个眼神,一脸嘲讽和轻蔑,就可能招来一场言语冲突,甚至是肢体冲突,刘三叔和三婶儿,就是消防队员,随时准备灭火。

几天下来,家里所有的人都瘦了一圈,只有那小兄妹俩玩得更加熟络,还别说他俩不仅长得有相似之处,小男孩儿洋洋还挺会关心妹妹小雨。他们俩融洽交往像极了两个敌对的国家,官方高层已经绝交,惟有民间人士不问政事,仍然保持良好的沟通,仍留一线复合的生机。

经过多方求证,最终还是采取了村里最流行、最通行,最古老也是最有效的议事方式,请村里最德高望重的长者及村长共同商定,据说非洲部落也是这种解决纠纷的方式。

是夜,刚下过小雨的草原上布满了星罗棋布的小池塘,青蛙们争先恐后的嚎叫,伴随着花草芬芳,和泥土的清香一并袭来,一片蛙鸣声衬托的夜更加宁静了。然而人们都没有欣赏这美妙夜色的心情,全村人都牵挂着这场旷世的谈判,这是村里最头条的新闻了。

北方大土炕,四方炕桌摆上,村里最德高望重的三位长者,二爷、宝爷和何顺爷,村支书二红旗也在列,刘三叔,刘三婶,刘大以及两位当事人小六子和四川女人。

二爷清了清嗓子,首先发话了:“今天我们过来主要是商量刘大一家的户口及财产分配问题,这是我们村延续百年的议事传统。我们村是山西人走西口的后裔,我们村的祖上大部分是商人和手艺人,在和当地的蒙古人相互交流接触过程中,矛盾经常会发生,那咋办呢?我们是外来户,硬打硬拼不行。所以这种长辈议事就成了我们解决麻烦的主要办法,我们的原则是不粗暴,不出格,和平解决,现在开始吧。”

村支书在这种场合下一般都是主持人,二红旗刚上任没多久,处理这么棘手的问题还是头一次,先各自陈述。

四川女人:以前是历史原因,我是你们买来的,也是办过正经法律手续的,就是合法媳妇儿,况且儿子的血脉是老刘家的,我自己带了这么多年,抚养费也有很多了,我现在和以前的男人也分了,这都是给你们生儿子的后果,显然我是受害者,以前知道咱这儿穷,我也没和你们闹。现在马上要拆迁,有钱了,我肯定要把你们对我的伤害弥补一下,如果我要是去告刘大买卖人口,刘大早已经坐牢,念及孩子的血脉亲情才没有告发,用刘大一半的财产作为补偿天经地义。

女人边说边哭,声泪俱下,在场的人无不动容,二爷和和顺爷的眼眶也红红的。

接下来轮到小六子了,连日来,哭得眼睛红肿的小六子声音嘶哑,她阐述的意思大致如下:

我和刘大在深圳打工时认识,当时我们没有结婚就同居了,一年以后有了孩子,当时家里困难,简单的仪式,就算办了喜事儿了,最关键的是把日子过好,我几次催刘大领证,他只说离我们工作地太远,一年回去一次就是春节,我们当地的机关单位这个时候也放假了,办不了证。这一拖就是几年,后来慢慢发现,我们周围这样没办证的很多,在大城市,也是一种流行时尚,我们也就没有了紧迫感,要不是这次拆迁根本就不知道这档子事儿。孩子已经6岁了跟刘大已经过了七八年了,好不容易打拼的有点样子了,又赶上拆迁,原本以为是老天眷顾我们,没想到出了这事儿。我不了解以前你们是啥样的,但这么多年,我才是刘大的正牌儿媳妇,我的劳动果实凭啥让别人不劳而获?穷的时候不来,看见有利可图了就来了,这不是趁火打劫吗?

小六子从小在城市里生活,家里把她娇惯的像个小公主,哪受过这气,说到动情处哽咽的不能出声,刘大呢,看着两个女人,又看看父母,看看其他人,无言以对,平时能说会道的刘三婶,这时候也哑火了,脸涨的通红。倒是平时老成持重不善言谈的刘三叔,这会儿开口了,颇有大将之风:

孩子们,你们两个其实都是受害者,其实错不在你们,在我们老两口,当时咱穷没本事,给孩子娶不起本地的媳妇,只有花小钱买远地儿的,当年在咱这儿很多人都是这么干的,也有很多人留下来过得很好,但当年我们的情况特殊,没能把你留下,还把孩子也带走了,我们老两口当时死的心都有,都是为人父母的,谁不想着自己的孩子啊。

刘三叔慢条斯理的说着,也动了些许的情绪。他接着说:

至于小六子就更无辜了,当时你知道刘大这个情况,还会跟他吗?十几年了,村里的人都守口如瓶,怕破坏了你们的幸福,但事已至此,无需再遮遮掩掩的了,你们都是受害人,错在我们老两口,错在我没本事才酿成了今天的大祸。

他转脸又对四川女人说:我想你也别和刘大分了,我们还有两套房子呢,分一套给你弥补我们的过错,也弥补对你的伤害,但孙子我们得留下,这是我们老刘家的骨肉。

众人诧异的是,没想到老实巴交的庄稼人,说起话来也是这般有条有理,三位长者和村支书都频频点头称是,各方观点都放到了桌面上,就看大家接不接受了。

那四川女人显然已经做好了准备。她又说,孩子是我自己带大的,这么多年是我的心头肉,不可能给你们,除非他成人了让他自己选,光一套房子解决不了问题,补助款也要有我一半,出口就是一股辣椒味,川妹子果然够泼辣。

几方唇枪舌剑,交锋激烈,几番下来,听说小六子几度失控,差点上演了全武行,最后经过一夜的争论,最终达成的协议是:

刘大拿出将来1/5的拆迁款,作为对孩子的抚养补偿费,刘三叔老两口拿出将来要拆迁的一套房和老两口的补偿款的一半,作为补偿,孩子过了18岁,自己选择归属,但每年必须带孩子回来住一个月培养感情,必须解除和刘大的婚姻关系,才能享受上述的补贴。

那女人一看,见好就收吧,也就答应了。小六子也因为能领结婚证了,才能有自己的那一份,毕竟还是自己拿的多,就也不纠缠了。毕竟是历史问题,历史问题就让他见历史去吧,至于刘三叔老两口虽然损失最大,但错误是自己犯下的,权当赎罪,权当给了孙子,刘三婶儿现在又是佛教信徒,相信破财免灾。

一场本村历史上最大的财产纠纷案竟被最古老最土的法庭给解决了,遥想那些法律不健全的动荡年代,这种古老的模式,帮助过很多人,我们不得不感叹古人的智慧,据说这种方式在韩国和日本的古村落仍有延续。

一场户口纠纷,一段痛苦的回忆,一段尘封的历史,一次古老与现代的碰撞,虽然解决了,相信留给人们的,不仅仅是回忆,更是对历史教训的思考。人们知道在城镇化改革的大潮中,像我们这样的小村落,只有自生自灭,也许以后在任何的文献中都不会找到只言片语,但在我们心里,永远是不可忘记的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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