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在阁楼上的棺材

我的家乡是赣南一个县城的小乡村,年少时,对于鬼怪最直接的恐惧,来源于随处可见的棺材,无论是家里的阁楼、杂物间,还是外边的牛圈、公共茅厕等,直接停放的,横在房梁的,总归是在很常见到的地方。我们那边的习俗如此,每个家里有上年纪的人,家里都会先备好棺材放着。

小的时候,对于山精鬼怪具有无比的想象力,旁听来的鬼故事,老人神叨叨说起的怪事异闻,棺材常常扮演着不可或缺的角色。那一副黑黢黢的棺材,似乎盛放着无数可怕的可能:夜半婴儿的啼哭,深夜的猫叫声,棺木边缘突然探出的手,白骨森森的骷髅,面目狰狞青面獠牙的恶鬼……

同龄的小伙伴和我一样,那时候并不理解为什么我们每个家里或多或少都有一两副棺材,但对它的恐惧心理却几乎是普遍的,甚至偶尔谈及这个话题,我们都是偷偷摸摸轻声细语的,生怕会惊动了什么。所谓眼不见为净,对于害怕又无可奈何的棺材,我们只能躲着:尽量不去有棺材的茅厕,放牛的时候眼神坚决不往梁上瞟……

和棺材一样,死亡也是我们那时候不能理解的所在,记得外公病故(年纪太小被送走未参加葬礼)后,我曾问起,外婆告诉我外公是去山上晒太阳了,以后每年都会上山说去看外公,只是我却再没有见到外公,小小的人儿自然疑惑,可惜沉浸在各自情绪里的大人,没人在意小孩子的心思。

第一次直面棺材和死亡,是邻家婆婆去世,哀哭和唢呐连成一片,与喜宴上多孩童嬉笑玩闹截然不同,除了亲属,小孩是不允许参加丧事的,大人说是怕沾染上不干净的东西。好奇的我们曾在上学时特地绕道祠堂门口,装作路过偷偷往里看,大堂正中停着一副棺材,四边缠着白布,油亮亮似乎要沉沉压过来;前面是跪席、火盆,有穿着粗麻衣的人在忙活,天井一堆灰烬,边上些许衣料或者棉被的残渣。办丧事的祠堂给人的感觉比以往更阴沉肃穆,我们匆匆走过不敢多停留。后来,一路吹吹打打,哀哭痛呼,扬撒纸钱,棺材被抬着去往山上下葬了,小孩照旧是被警告留在家里不准看的,我们知道的是,那个前些日子还慈爱地给我们炒花生吃的陈婆婆也去山上晒太阳了。那天最深的记忆,是忍不住上阁楼趴在窗边偷看,斜阳下,棺材在漫天纸钱和飞扬白幡中慢慢远去。

长大一些,明白了人死了便是永远离开,是再也见不到,知道人死后并不会变成山精鬼怪,却依然对棺材心存畏惧,因为知道棺材会带走生命,带走亲人,那是一种对死亡的敬畏。

中学时候受邀去同学家玩,那时候在乡下不像现在,有手机、电脑还有各种设施,电视顶多那么几个台,电视剧还是需要每天定点守候的,娱乐活动不多。

于是我们决定看VCD,同学让我和她一起去楼上找碟,刚到楼厅我就吓一跳,除开占空间的谷仓,最惹眼的就属边上那一副棺材。同学咚咚咚几步走到棺材旁边,在一个木箱子里翻腾,找了一会儿记起招呼我,“快过来帮忙!”

我没好意思和她说自己有点害怕,心里毛毛的,只好慢腾腾挪过去,挨着远离棺材的一侧蹲下,也翻腾起来,尽量让自己不要注意边上的庞然大物,只是眼睛好像不受控制。

棺材像一艘黑魆魆的船停在阁楼木地板上,应该是时日长久,外边的黑漆有些暗淡了,棺盖上积了一层厚厚的灰,眼尖的我瞧见一角露出暗红布条,禁不止“啊”惊叫出声,实在是联想到了不好的事。

“怎么了?”同学偏头看我。

我只好指着那红色一角,问她“那是什么?”

同学十分干脆地起身,推开棺盖,扒拉出一件东西又丢回去,“以前的校服裤子,我妈给收拾放这来了。”

我好像没那么害怕了,走过去打量棺材里面的构造,并没有出现我脑海里那些恐怖景象的东西,同学家的这幅棺材俨然成了储物仓,旧衣物就被单放堆叠放在一边,还有两三袋黄豆以及晒好的梅干菜。

就像小时候听了各种鬼故事,所以对虚无缥缈的鬼怕的不行,其实棺材也一样,因为隔着一层人为加上的恐怖气息,其实也就是个木头做的物器罢了,等我认识到这点的时候,我突然就不害怕了。

放下恐惧后对家乡的习俗有了更深沉的感悟,随处可见的棺材,是未雨绸缪的魂兮归处,与生活息息相关的日常,仿佛死亡是随时都准备好的事情,生与死似乎也没有鲜明的界线。生,要好好生;死,没关系也预备好了。

伴棺而睡随棺而活,深植于土地一辈子辛勤劳作的乡人,生命最终所求,不过是有一副棺盛放躯壳,葬入山陂,随木腐朽化为泥土,这其实是一种很朴素的生死观和愿望。

客家人重视宗族、祭祀,记忆中几乎每年清明,在外工作的叔伯都会回到家乡,备上酒水牲品、香蜡爆竹,带着锄头镰刀去山上扫墓。

扫墓上坟在我们那是很郑重的事情,不仅要准备妥当,还有着各种讲究,大到怎么祭拜祝祷,小到供品怎么陈列,拈几支香,都有分明的规矩。

看是枝裕和的电影《步履不停》,其中有一幕令我感触颇深,良多一家去墓地祭拜哥哥,母亲敏子把水浇到墓碑,嘴里念念叨叨,良多不理解母亲,而等父母故去,在墓碑前浇水,念念叨叨的就成了良多,黄蝴蝶的对话还在继续,只不过换了时间和人物,这时候的良多估计终于理解了当年的母亲。

我不知道叔伯上坟的时候是否也念叨过什么,但想想,他们心里定然是说着许多话的。

当然,客家人上坟却不是全然的悲伤,人生路上,步履不停,接受亲人的逝去,生活还是要继续,我们生活得很好,不必要再让离去的人挂怀;这一刻,怀念、想念,但最重要的是珍惜当下的珍贵。这时候,扫墓这项活动,就不仅仅是一些仪式,更是一丝把亲人聚在一起的牵系,血脉之亲便是无论身在何方,是否成家立业,成功或者落魄,总归是祭同一先祖,拜同样的墓。

因为祖辈从广东迁徙到江西的缘故,爷爷之上的太祖辈亲人我几乎都未曾谋面,每次扫墓,祭拜的是陌生的血缘之亲, 觉得甚是神奇,在交通不便的时代,他们跋山涉水,来到这个赣南小城繁衍生息,传承后代。他们活在爸爸叔伯儿时的记忆里,有些大家长气,有些慈爱,有些严厉。

长大后外出求学、工作,去家甚远,何况时日过去,旧墓旁又添新坟,心上总有些逃避,清明时节的这些扫墓仪礼便成遥不可及,偶尔地,会想起当年叔叔指导我如何拈香,如何祭拜,那些当时看来繁琐却迫于长辈压力不得不进行的仪式,想来多了几分厚重。

客家还有祭祖坟的习俗,这是一个很隆重的仪式,在清明前后,德高望重的族人看历书选择最好的那日,同宗同族基本上每家每户都出动,青壮年扛着猪一起去祖坟祭祀,敲锣打鼓、撒纸放炮,杀猪杀鸡,妇人们则操持茶水饭菜,整治席面,很是盛大。

中国以礼而立,自古孝悌治天下,宗族观念源远流长,我们常说落叶归根,不能忘本,这个根,这个本,何尝不是故乡的山川土地,亲切乡音,还有那一脉相承传统习俗,难舍不断的血脉亲缘。


写在后面:有段时间,很多媒体曝光江西一些地方为推行殡葬改革,简单粗暴抢棺砸棺,甚至还有强行起棺火化的,很是感慨。诚然,随着时代的发展,考虑到资源利用环境保护等等因素,土葬已不再适应现实,但上千年积累下“入土为安”的观念也是根深蒂固,移风易俗非一时之功,不能一味靠暴力简单粗暴推进。现代文明标榜的是进步,殡葬改革也是为了发展需要,风俗教化,还得春风化雨,潜移默化,循序渐进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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