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5月,一个来厂里运货的司机拍下他弹琴的视频,传到网上,他就此“不受自己控制”地走红了。表弟给他注册了快手账号,取名“油漆工董师傅”,没多久就涨粉十万。
人们期望在他身上看到油漆和钢琴的巨大反差。
于是,直播间里总有人问:能不能弹李斯特的《钟》,能不能弹里姆斯基柯萨科夫的《野蜂飞舞》,能不能弹马克西姆的《克罗地亚狂想曲》。董宇听都没听过,上网一查,目瞪口呆,摆摆手,“老铁,真不会,真不会这钢琴曲”。
前不久,中国达人秀来找他了。
编导张口就问:“贝多芬的《命运进行曲》,做不做得到?”
董宇说:“做不到。《我爱你中国》行吗?”
编导说:“那算了吧。”
他坦白,自己弹得最多的仍是年少时听的电视剧主题歌和宝丽金十大金曲。他喜欢刘德华、张学友、王杰、齐秦,现在则是韩红、韩磊,喜欢“实力派的”、“有力量感”的歌。
记者期望从他身上挖出又一个“艺术照进现实”、“艺术拯救生活”的故事。他一听就紧张。采访中,说的最多的一个词是:实话实说。
实话实说,“说什么钢琴是我热爱的全部,是我一生的心血,那纯粹是扯淡。”
实话实说,“老董离不开钢琴?不可能的事。”
实话实说,“就是一个老百姓,就想通过自己的努力,多挣点钱,这个最重要。”
最后,他提醒记者,“说实在话,记者同志,你们在写报道的时候,我觉得你们是把你们自己的想法推给读者。”
走红之后,厂里老板找到他,想要挂一点货到他的账户,“问了你就正面回答一下,不问你也不用刻意宣传介绍,就这么回事”。他没法拒绝这个事,因为“毕竟你挣人家钱”。
于是,每天干完工位上的活,余下的时间,他就被销售经理领着去直播——连麦、PK、给老铁弹琴送祝福、以及见缝插针帮老板宣传卖货。
上万的钢琴显然不好卖,最近他在卖的是拷贝有200首钢琴曲的车载U盘。为此,在被说成是个老师之后,他又被说成是个老板,怎么解释也解释不清。
他说:“我都不想整了”。
1996年,在被当地人骂作“是个死胡同”的辽宁营口,年轻人从学校出来后,主流的选择仍是进国营工厂。公交车司机的儿子董宇按家里的规划本应去做个警察,但他没考上高中,进了二轻技校学钳工,毕业后,面前只剩两条路,要么做冰箱,要么做钢琴。
他选了钢琴。
过往岁月里,有三个日期被他死死记在了脑子里,9月13日、6月16日、以及7月3日。
1996年9月13日是他到东北钢琴厂报到的日子。那是个阴天,他骑自行车到了厂里,先找劳资科科长,再找分厂厂长,最后找车间主任,跟着车间主任又去认识班组师傅。
一进车间,“彻底蒙圈了”,只在电视上见过的钢琴“齐刷刷”出现在面前,“还有声音”,他忍不住伸手去碰,但立刻被师傅制止了。工作时间不让弹琴。
这家二级国营企业,营口市的创收单位,各级领导视察的首要参观地,即使进入90年代,改制成为东北钢琴集团有限公司,仍凭借其出色的技艺和品牌,维持着黄金一般的好日子。
五险一金、公费医疗、长短假期……逢年过节发米、面、油、白糖、茶叶、鸡蛋、毛巾、香皂。厂子门口有两个池子,投了鱼苗,长成之后就开始发鱼,大的两条、小的四条,有时也直接发钱,公司发一份,分厂发一份,车间发一份。
每月4号或5号,全营口市的出租车都停在钢琴厂门口等活。他们算好,该是厂里发工资的日子了,工人们又要去健康饭店吃饭了。这一天的健康饭店,“左一个包右一个包都是钢琴厂的包”。
虽然过着鎏金般的岁月,但请注意,钢琴厂不是音乐厅。在这里,你很快就会明白,钢琴首先是一个活计,距离艺术,还隔着太多复杂的工序。
每天,董宇6点半起床,7点半到单位,先将一台300多斤重的琴从仓库推到工位,二话不说将它大卸八块。一台琴就这样成了一堆木板,你说它来自一张床、一个衣柜,大概也不会有人奇怪。
董宇主要是与这些木板打交道,研磨、上漆、抛光、吸尘、擦拭,最后组装运走,迎来下一堆木板。
他不知道“哆啦咪发嗦啦西”是什么,他只知道一架钢琴从上往下分别是顶盖、上门、小盖、谱架、下门——5块木板。
只在很偶尔的一些时候,钢琴会有几分乐器的样子。董宇来报到的那天,一个调音师傅干完活,恰好来了兴致,自顾自地弹了一首。琴声在车间蔓延开来,那群刚刚进厂的年轻小伙子浑身一震,立刻循声过去,挤在那间小小的调音房外,探着头听。 董宇也在其中。 这一整个钢琴厂,最多的时候有员工3000多人,其中会弹琴的就七八个,就是在报道那天,董宇决定成为这七八个中的一个。 问他原因,说不上来,硬要说的话,他觉得自己算是个有文艺细胞的人,三件事情足以证明这一点: 第一,读书的时候书包里总是藏着盗版流行歌磁带,只要家里没人,立马就拿他姥买给他学英语的音箱放起来; 第二,初中文艺汇演,他剃了个光头与5个男同学登台合唱《小秃子》,唱完,台下掌声雷动; 第三,自1995年第一次进KTV以来,他一直是各种朋友——不管男的女的——合唱的首选对象。所以,面对钢琴,他就是“愿意听,愿意看,愿意往人家跟前凑”。 而且,他也没别的事情可干了。家庭条件不好,个子还不高,他想都不敢想搞对象的事。下班了,其他人去压马路、哄孩子、或是出门喝酒,他就一个人去到调音房,摁一摁琴。 调音师傅告诉他,两个黑键前面的白键是哆,他睁大眼睛听着,一点概念也没有。还是得按自己的方法来——嘴里哼起调,手在琴键上挨个找,听哪个感觉对了,就记下哪个。第一首会弹的歌是《上海滩》,花了三个月。 头一次显摆是在同学聚会上。女同学家里刚好有钢琴,有人一吆喝,他硬着头皮上了。前半段,激昂宏伟,想到“一九三几年的大上海,一个龙争虎斗,鱼目混杂的年代”,后半段则逐渐温柔,想到“许文强手指头里面夹着一根烟卷,他靠在了窗台上,脑海里出现和冯程程的美好恋爱过往”。 一曲作罢,董宇在一阵阵的惊叹欢呼声中,“飘了”。2003年,董宇下岗的哥哥准备要结婚,父母离异,母亲一人抚养他们两个,余不出来钱,于是担子落到了作为弟弟的董宇头上。自一月起,他就计划,每个月必须存下来1200块钱,存足5个月,最后给到哥哥结婚。
钢琴厂一千来块的固定工资显然已经不够,他动了去外面找活干的念头。起先是白天在厂子干,晚上就在外面干,后来决定干脆赌一把,彻底离开钢琴厂。
他找到分厂厂长说,“趁着年轻,想比量比量,失败了无所谓。”厂长留不住他,答应了保留劳动关系,祝他成功,然后送他走了。
那几年,他去承包了一家私人钢琴厂的生产业务,雇工人、搞培训、开工资、找材料、领干活,全是他一个人,工人技术不行、干活偷懒,订单来了,出不了货,他筋疲力尽,最后确定自己不是当老板的料,退出了。
之后他又去了另一家私人钢琴厂做油漆车间检查员,卸下了负担,手脚放开了干,“恨不得就像孙悟空72变”,他在一年之内完成三级跳,当上了质量总检。
闷头向前,直到2007年4月的一天,他接到一个电话:回东北钢琴厂,登记下岗。
其实生活已经和这个厂子没多大关系,但接到电话的第二天,回到厂里,董宇心里还是失落了起来。
“没着落了”,董宇说,“你看你在外面怎么飘,怎么干,在你心里最深处有个底,整不好我还有钢琴厂能接着我。举个不恰当的例子,就像一个人在高空走钢丝,你腰上拴住一个保险和腰上不拴保险是两个心情。”
9点到,10点走,只一个小时的功夫,董宇离开了他待过7年之久的东北钢琴厂。前前后后做过这么多份工作,但只有在聊起这一份的时候,他音量放大、语速加快、根本打不住。他说那7年是他最快乐的7年。
30岁那年,他终于结婚了。起因是同事的女儿王健萍来厂里找她妈,董宇先见到了,问:“你找谁?”王健萍说:“我找我妈。”董宇问:“谁是你妈。” 就这一个照面,当天下午董宇就去打听了王健萍的年龄,小他4岁,问了有没有对象,刚好没有。他立马就找人递话,“你问问她,我行不行。行,咱就处一处。不行就拉倒。” 没多久,两人处上了。 他常上王健萍家吃饭——王健萍她妈这么要求,说是知根知底了,没必要走过场花钱,就来家吃。吃完饭,两人出去溜达,因为离厂子不远,常常会溜进厂子。然后,董宇就有的发挥了,立马翻开琴盖,一首《上海滩》弹了起来。可王健萍并不吃这一套,她是“典型的普普通通老百姓家的孩子,特别朴实,不喜欢那种浪漫”。 一分钱没有,董宇全靠借来的钱买了房,搞了装修,给不出彩礼,王健萍她妈倒贴1万5给买了家电。 6月16日——三个日期中的另一个,两人结婚了。 董宇是那种东北男人,觉得“女的可以不上班,不挣钱,就在家缝缝补补、洗洗刷刷、照顾孩子”,于是结婚之后,他更坚定了一点:“我的生活主旋律就是挣钱”。 可刚卯足劲,7月3日,因为厂里内部人事斗争,董宇被开除了,离开了那家他干得风风火火的私人钢琴厂。 第二天,他奔去人才市场找工作,标准只有一个——“看哪个挣钱多”。第三天,他开始上班。 他送过快递,骑一辆电动车从大西头开到大东头。大雪天,衣服结冰,车子走不动,就喊人骑一辆车来,绳子系着车把,硬生生拖着往前走;卖过海货,撞上全国抓腐败,没人消费,将做快递时买的电动车全部赔了进去;干过出租,正常是两个人轮着开,一天跑将近500公里左右,他一个人,开21个小时,跑将近700公里;还刷过浴柜,南方老板不给一天假,他和他吵说,“你要是这样我就不干了”,可吵归吵,第二天他还是来了。王健萍屡次抱怨他说,“一个月就能看到你的工资。” 有时候,王健萍心疼他,让他怎么也得歇一天,“挣钱不差这一天”。他像头牛一样,从来没听过她,“确实差这一天钱。”2007年下岗以来,董宇骄傲又无奈地说,一直绷到现在,一分钱也没留给自己过。 2018年,“抓环保把浴柜厂这个行业给抓黄了”,趟过了各种各样的道后,他最终决定回到钢琴厂。 厂子名叫“东艺”,老板和员工都是当年东北钢琴厂的同事,一见到就“格外的亲”。上班第一天,中午,他坐在了钢琴面前,像有惯性似地弹起了《上海滩》。 11年过去了, “居然一点都没忘”。这几年,董宇觉得进入到了一个“尴尬和无奈”的中年。还想让生活更好一些,但70年代生人,国营工厂的下岗职工,“思想过于保守”,于此同时,身体也明显已经跟不上了,“过去累一天,回家睡一宿,第二天就缓过乏了,现在你睡三天也缓不过来乏。”
父母已经去世,遇到焦虑、憋屈的时候,董宇通常会给最好的几个同学打电话。几家人约在一起吃个饭,他喝不了酒,主要就是“唠唠嗑”。但总有一些东西是和最亲近的人也说不上来的,钢琴在这时派上了用场。
他记得有一次,下班了,实在是累,坐在钢琴面前,弹了一首《母亲》,不由自主地就哭了。
好多次在直播间,正弹着琴,有老铁突然打出一行字说:“你今天状态不对”。董宇由此发现琴声真是骗不了人,“这个曲,你心里怎么想,手指头就会怎么动。心累,弹的曲也累,心里高兴,弹的曲也高兴,你兴奋,弹的曲也兴奋,你悲伤,弹的曲也悲伤。”
因为直播,他不得不进一步摸索钢琴作为谋生手段之外,属于“乐器之王”的一面。
他去找了快手上的钢琴教程,但看了几个后,发现不怎么适合自己,太简单了,和弦还没他配得好听。更高阶的教程都要收费,他觉得收费的话,就算了吧。
他也去试着练了网友们频繁要他弹的那些钢琴曲——他将此统称为“真正的钢琴曲”。他不识谱,完全靠耳朵听,因此10个音总会漏那么3、4个,弹出来不成样子,最后还是放弃了,换成了去练接近“真正的钢琴曲”的《天空之城》。
每一个发布的视频,他都费了一番心思,其中他最得意的是那首刘德华的《真永远》。他说,“这首歌和弦是我一个人原创,全世界只有我这一个版本。”他压根不懂和弦规律,就是右手摁一个音,左手挨个音摁过去,哪个合起来好听摁哪个,和他平常调油漆是一个道理,靠的主要是感觉。《真永远》这首歌,好就好在“把感觉弹出来了”。
走红近一年,他说他提供了“一次视觉的强烈冲击”,就像“咖啡和馒头同时供餐了”,如今越来越多的人们发现这个冲击不如他们预期中的强烈,“看够你了,看腻你了”,他的热度自然也就消散了。
但他的生活不会因此发生任何改变,他会在在每天早上拆琴,在每天中午弹琴,钢琴——无论作为一个活计,还是作为一个乐器——仍将长此以往参与他的日常生活。
女儿董馨忆在2009年出生,10岁那年,她跑来和董宇说要学钢琴。这是他自己种下的种子。
那次在厂里,他本想抓住机会,给董馨忆展示一下生活的不易,从而“给她一个正面的教育”,但中途他没忍住,显摆了一首他当年给她妈也显摆过的《上海滩》。
这一下,哪里还有什么“正面的教育”,董馨忆脑袋里就只记得一件事了——“这钢琴挺好”。
因为实在对付不了她的哭闹,董宇“一咬牙一跺脚”,让她去学了。
一个月1600,再加上英语、奥数、美术、舞蹈的费用,开支实在不小。而如果按女儿建议的他来教她,一教不了乐理,二教不了指法,只能教一点“死记硬背”,显然不行。更关键的是,一时半会儿还买不起钢琴,总来厂里练琴不是个办法。
两个月后,他和董馨忆商量,能不能不学了。一次不行,两次不行,到第三次,他主动做出承诺说,“我必须让你学会钢琴,你就放心了。”董馨忆这才松口,“反正你们是大人,你们说了算。”
他知道她对钢琴仍未死心。有一次,董馨艺跑来厂里,说是来给他送饺子,他想“她哪有那个好心眼,还给我送吃的“,果不其然,进来后她注意力压根就没在他身上,只顾着往钢琴前凑了。他又好笑又好气,催着她赶紧走。
已经说不清多久以前了,董宇就想过要有一台属于自己的钢琴,如今他又想让女儿也有一台。“诺的斯卡120”,“音昌131”,“雅马哈G2A”,他喜欢哑光,原木色,不要太亮,要尽可能低调。
不过,也就想想。
六一了,老板在他直播间里又上了一批货,其中有一款拇指琴,99块钱一个。董宇打算给女儿先整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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