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 31 吴晓波经济史笔记 08 明清的停滞

英国经济学家安格斯·麦迪森的研究证明,长达五百多年的明清两朝是一个长期停滞的时期:从1300年到1800年的五百年中,中国的人均GDP增长率为——零。而这五百年里,世间物换星移,文艺复兴运动让欧洲走出中世纪,接着是“地理大发现”,然后爆发了工业革命,出现了以“三权分立”为主要特征的现代国家。一直到1840年,国门被枪炮打开,但在很长时间里还是没有清醒过来,要到1894年的甲午海战打完,才“一战而全民皆醒矣”。那么这一期我们将回答为什么中国在明朝清朝长达500多年的时间里会陷入保守思想和长期的停滞?以四大基本制度为基础的中央集权帝国在这段时间演变成了什么样?历史课本中的资本主义萌芽是真实的吗?

为什么在明清,治国者的思想变得保守了呢?一个很大的原因,是对制度创新的畏惧。王安石变法的失败,使得体制内的创新动力和勇气彻底丧失,之后南宋偏安一百多年,紧接着是蒙古人铁血统治九十八年,以至于明朝建立的时候,汉族统治者有了巨大的心理阴影,已经不敢再进行扩张,对于他们来说,“稳定压倒一切”。中国的中央政府对外不再寻求领土扩张,也不需要外来人口,一个亿的内需市场已经足够。同时出于安全的考虑,明朝政府非常想把自己的国土与世界隔离起来,将大陆与世界各国的交往和联系降到最低程度。

四大基本制度的恶质化。

我们一再谈到的四大基本制度,在明清两代出现了恶质化的态势。明清的专制化程度,远远高于汉唐宋,是真正的高度专制国家。首先,从中央和地方的权力分配制度方面来看。宋太祖赵匡胤“杯酒释兵权”,一举解决地方武装割据的威胁,强化了中央集权的能力;明太祖朱元璋则废除了宰相制,将中央权力内部皇权与相权的平衡性彻底打破。到了清雍正时期,设立军机处后,情况变得更加糟糕,军机处设在皇宫边上的一排小平房里,皇帝每天处理朝政,把军机大臣们只能跪受笔录,整个儿变成皇室的奴隶了,所以皇权倾轧相权,始于此。

全民思想的控制模式方面。

南宋以后,程朱理学越来越禁锢人的思想,到了明清两代,政府从文本角度来限制思想自由,把它认为的异端邪说全数抹掉,全民思想就统一到了“四书五经”上。再次,在社会精英的控制模式上,进一步强化和神圣化了科举制。全中国的知识分子除了儒家学说以外,什么都不要去想、也不准去想。顺治五年,清廷下令在全国的府学、县学都立一块卧碑,上面铭刻三大禁令:其一,生员不得言事;其二,不得立盟结社;其三,不得刊刻文字,违犯三令者,杀无赦。而这三条,恰好是现代人所要争取的言论自由、结社自由和出版自由。中国以往的碑都是树立的,只有这块碑是卧立的,读的时候要俯首弯腰,如果不遵从,那就可能“一卧不起”了。有清一代,皇帝多次大兴文字狱,使得天下文人战战兢兢只能成为考试机器和精神上的侏儒。

在宏观经济制度上。

国家继续用强有力的方式来管制宏观经济,对外遏制国际贸易,对内搞男耕女织,在工商业领域搞特权经营销售。

铁桶阵和散沙术,是明清治国者的两大法宝。要打造铁桶阵,办法就是闭关锁国。只要“北修长城,南禁海运”,就可与世隔离。这里介绍一下明清时期的对外贸易。原来各国商人以朝贡的方式与中国展开贸易,贡使将贡物献给中国皇帝,其商人将货物交与市舶司,在特定的馆地临时招商叫卖,并无专设的买卖机构。后来海关设立之后,外商被允许在中国境内自建商馆,政府此进行了严格的行动管制,他们未经批准不能进入广州城,也不得擅自离开夷馆四处活动。也就是说,在很长的时间里,外国人被关在一个铁栅栏里与中国人做生意,他们对中国所发生的一切及社会风貌一无所知。

散沙术:对内男耕女织。每个治国者登基第一天,都会想一个问题:“我怎么样才能走出改朝换代的周期律?”各代的办法都不一样。朱元璋虽然是乞丐出身,没什么文化,但也是一个很有思想的人,他的办法就是,把这个国家打成一盘散沙。当这个国家的人民变成一粒粒沙子的时候,也就没有了凝聚的力量,人凝聚不起来,就不可能造反了,这就是对内维持统治的“散沙术”。要把天下打成散沙,在经济上,最好的模式就是男耕女织。在明清形成了男耕女织的社会经济结构、扁平散点化的市镇发展,加上以反对人口流动为目标的户籍管理制度,一个符合中央集权要求的、以保持低效率为前提的“超稳定结构”便形成了。

陷入官商泥潭的工商经济。明清两代的工商业已完全陷入官商经济的篱籓。发轴于宋的“买扑制”、“钞引制”到明日渐完善为特许授权经营制度,明清三大商帮——晋商、徽商和广东十三行商人全数因此而得利,商人完全沦为一个寄生性阶层。特许授权又与盐政有关。自管仲以来,中国历代政府都视盐业为经济命脉,其专营所得在年度财政收入中占很大比重,明代也不例外。

朱元璋重修万里长城,长年驻扎大量军队。朱元璋想出了“以盐养兵”的政策,将“钞引制”稍改为“开中制”具体办法是:商人运粮和其他军需物资到北方边疆,以粮换“引”,然后凭盐引到指定盐场支取食盐,再到指定的地区销售。这一制度的实行,让山西商人迅速崛起,他们收粮贩盐,横行天下,成为势力最大的区域性商人群体,是为晋商之始。到了明代中期,最出名的晋商家族王家和张家,他们分别控制了北方最大的两大盐场:河东盐场和长芦盐场。王家子弟王崇古是宣大总督,为帝国北方国防的最高指挥官,张家子弟张四维当过礼部尚书、内阁首辅,两家同处蒲州,互相联姻,结成了一个极其显赫的家族联盟,垄断北方盐业,官商气质浓烈。

到1492年,随着北患渐除,南方籍官员实行盐政变法,提出新的“折色制”,从而一改“开中制”所形成的利益格局。按照新的制度,商人不用再到北部边疆纳粮以换取盐引,而是可以在内地到盐运司纳粮换取盐引,这就是所谓的以“纳银运司”代替“中盐纳粟供边”。当时,南方淮河、江苏地区的盐场产量日渐增加,淮盐每年的盐引总量已占全国发行总盐引数量的二分之一,改行“折色制”后,徽商顺势崛起。晋、徽争雄,势必造成惨烈的博弈,为了划分彼此的利益,并防止新的竞争者进入,政府又“适时”地推出了“纲盐政策”,即把盐商分为10个纲,按纲编造纲册,登记商人姓名,并发给各个盐商作为“窝本”,“窝本”允许世袭,册上无名、没有“窝本”者,不得从事盐业贸易。“折色”加上“纲盐”,就构成了官商一体、结合了特许与准入特征的承包经营制度,这是明朝政府一大发明,对后世的影响非常深远。

清乾隆开放通商,推行的“行商制度”则是特许制在外贸领域的延伸。当外商被严格管制并“圈养”起来之后,政府便以发放牌照的方式,允许获得资质的中国商人与之进行交易,史称“十三行商人”。晋商、徽商和十三行商人,因特许授权而获得垄断性利润。晋商的资产总数约在5000万~6000万两白银之间,接近于清政府一年的财政收入之和。在清朝,十三行商人独享外贸之利,财富暴涨号称“天子南库”,大有超越晋商、徽商之势。

道光年间的伍秉鉴拥有资产约2600白银,在西方人的眼中,就是当时世界上的首富,20世纪90年代的《亚洲华尔街日报》曾评选出1000年以来世界上最富有的50个人,伍秉鉴是6个入选的中国人里唯一的商人。三大商帮尽管都富可敌国,可都是被豢养大的寄生虫,他们的财富增长与市场竞争无关,与产业开拓无关,与技术革新无关,因而与进步无关。

费正清在《美国与中国》一书中充满困惑地写道:“一个西方人对于全部中国历史所要问的最迫切的问题之一是,中国商人阶级为什么不能摆脱对官场的依赖,而建立一支工业的或经营企业的独立力量?”他得出的研究结论是:“中国的传统不是制造一个更好的捕鼠机,而是从官方取得捕鼠的特权。”

权贵工商业形态虽然是汉代以后两千年间始终沿袭不替的传统,但是它竟然发展到如十六世纪前后这种烈火烹油一般的炙盛程度,这却是前代制度环境下所难以实现的。到底怎样的景象才算得上是“烈火烹油”?

那就是自首辅以下的大小官员蜂拥经商,蔚然成风,其手段无非三种:利用职权,形成垄断专卖;欺压民间,贱买贵卖;大肆走私,获取暴利。嘉靖、万历年间的多位首辅大臣,如严嵩、徐阶、张居正等人都因经商而成一时之富,最后甚至连皇帝也开始经商,正德皇帝甚至还在北京开妓院,自正德之后,皇店模式一直延续百年,而且规模越来越大,直到明朝覆灭。皇店模式一开,至少造成三大恶果,一是皇帝经商,与民争利,二是所得暴利,不入国库,三是太监当权,成特权暴富阶层。历朝太监乱政以东汉、唐和明代最为严重,在明朝的历代皇帝中,最喜欢赚钱的是正德,不过论到经商能力之强的,则是他的孙子明神宗万历,他执政48年,是两千年帝制时期执政最长的皇帝之一,而他创下的另外一个记录是,在长达27年的时间里,他把自己关在皇宫里拒绝接见大臣、不批一份奏章。而同时,他在聚敛财富上却从来没有空闲过,在工商政策上,万历做过几件事情对民间打击最大。

那就是破坏盐政,动摇财政制度的根本。盐务专营是历代王朝的基本经济政策,盐税收入占到财政收入的一半,因此历代都在盐政上不敢掉以轻心,特别是严禁权贵染指。可是到了万历年间,这个规矩也被败坏了,万历为了补偿没有被立为太子的福王,先是给了两万顷良田,然后把没收的前首辅张居正的家产也都给了他,接着又把江都到太平沿江的杂税和四川的盐税、茶税也给了他。然而,福王还不满足,请求每年再给他一千三百引(每引为两百斤)的淮盐,由他在洛阳设店销售,万历竟也爽快的答应了。河南地区原本吃的是河东盐,福王获得淮盐专营权后,下令河东盐一律不准销售,从而把运营上百年的盐政一举扰乱。河东盐销量锐减之后,与之挂钩的军需边饷也没有了着落。国营事业的权贵化是专制政体下的必然趋势,不过在万历之前,权贵大多以贪污、与盐商勾结等方式获利,到了“福王开盐店”便已是公然的化公为私了。

1597年,已经完全钻到钱眼里的万历干出了一件动摇国本的乱政之事,他向全国广派矿监、税使,从而惹下“矿税之祸”。派太监们去开矿、征税原本就是一件很荒唐的事情。开矿是一个技术性很强的工程,不是几个太监在短时间内就能完成的,有些地方名为有矿,实际开采不出什么东西,太监们强令富户承包,不足之数由富户赔偿;或由地方政府承包,不足之数动用地方财政抵充。这样一来,开矿徒有其名,不过是以开矿为幌子的一种摊派而已。而征税太监的派出,则意味着在原有的钞关之外增设了新的征税点,造成了对行商货物的重复征税,矿监税使很快成了“合法的强盗”。吏部尚书李戴记载了当时的恐怖景象:矿监、税使们指着一个屋子恐吓说,“这户人家有矿!”这一家应声就破产了,指着另外一个屋子说,“这户人家漏税!”这一家马上就钱财全空了。矿税太监们所到达的地方,往往是工商经济比较发达的地区,他们的野蛮苛敛,很快造成了“贫富尽倾,农商交困”的景象。

从制度的角度来看,矿税大兴,实质上是万历对国家财政制度的一次大破坏,矿税太监是皇帝直接委派,又直接向内库进奉,不受中央与地方政府财政监督,这等于把政府的钱扫入皇室。矿税之祸是权贵经济的一个极端案例,而主导者竟然是皇帝本人。

从万历二十五年到万历三十四年的十年间,矿税太监向内库共进奉569万两白银,平均每年进奉五十余万两白银。在这个数字的背后,存在两个相关的结果:万历拿到的矿税收入约等于全国关税和商税的总额,而太监们所得则是万历的九到十倍。矿税太监以官府的名义剥削百姓,将公家财富据为私有,上缴给皇帝的不过十分之一,落入自家囊中的则占到十之八九。也就是说,贪污率高达百分之八十至九十。也正因此,太监成为明代中期最富有的一个群体。以广东税监李凤为例子,贪污白银达到五千万两,其他珍宝还不计在内。他从万历二十七年到三十四年,向内库进奉的税银仅仅只有三十六万两,贪污的银两是八年间进奉税银的一百三十九倍,令人瞠目结舌。从现有的史料看,李凤就是当时的首富。

矿税之祸拉开了明帝国覆灭的序幕, 在万历当政的将近半个世纪里,皇权专制恶性膨胀,皇帝与大臣冷战,朝廷与民间对立,制度完全失控,权力阶层对国民财富的贪婪日益不可抑制,除了极少数的权贵阶层,绝大多数民众生活在均贫的状态之下,正如之前的所有王朝一样,贫富差距的拉大成为暴力革命的导火线。最终小冰期的到来使得中国北方大面积绝收,引发了李自成张献忠的农民起义,在东北,满清崛起引发的连年战争彻底拖垮了大明帝国,1644年,李自成攻克北京,崇祯皇帝在煤山自尽。

在清朝,权贵经济的巅峰出现在乾隆皇帝时期,和珅是乾隆最信任的大臣。和珅发财,靠的当然是贪污,只是他贪的能力实在惊人,有学者考据,乾隆执政最后五年的税收被他贪掉了一半。乾隆驾崩的十五天后,嘉庆就以“二十大罪”,把他给赐死了。嘉庆查抄和家,得财产总值约2.23亿两白银,当时清廷每年的财政总收入约为五千万两,和珅的财产竟相当于五年的国库收入,人称“和珅跌倒,嘉庆吃饱”。一个人,既是国家的首相,又是国家的首富,我们不妨称之为“双首现象”,是中央集权到了登峰造极的时期才可能出现的“超级怪胎”。和珅是史上最典型的“双首”样本,在其之后,还有民国的孔祥熙和宋子文。

乾隆之后,中国历史的周期又开始了循环,从1800年开始,北方地区爆发了白莲教运动,朝廷为镇压这一运动花去一亿两白银,国库为之半空。到1851年,南方爆发了规模更大的太平天国运动和捻军起义,战争前后持续十四年,国家财政为之支出约8亿两白银,相当于十年财政收入的总和。战争时期,由满蒙八旗和绿营组成的中央军屡战屡败,朝廷不得不允许下层汉族官员组织地方武装力量抵抗,曾国藩、左宗棠、李鸿章等人乘机崛起。这些地方军阀为了筹集军饷,在各商业市镇“设局劝捐”征收“厘金”。地方武装的壮大及厘金制度的出现,实为地方自治力量强大之始,自宋太祖之后九百年不复出现的“藩镇现象”死灰复燃,治乱循环的历史周期再次重演。

为什么说历史课本中的资本主义萌芽是一个伪命题?因为一个国家的资产阶层是否独立且重要,并不取决于其财富的多少,而取决于其获得财富的方式。明清商人的钱赚得越来越多,可是他们的财富安全感却越来越少,他们始终没有培育出一种商人精神,而造成这一现象的最根本原因是,从知识精英到他们自己,都不认同商人是一个独立的阶层,他们从来没有形成自己的阶层意识,这是最具悲剧性的一点,如费正清所言,“中国商人最大的成功是,他们的子孙不再是商人”。商人发达之后,便将主要精力倾注于几件大事:一是构筑错综复杂的官商网络,二是培育同族子弟攻考科举,三是重建宗族世家,所谓“以商致富,以宦贵之”。当一个商人完成财富的原始积累之后,或投靠结交权贵,或投资于本族子弟,促使他们通过科举考试,成为体制内的权势者,唯有如此才能“保卫”既得的荣华富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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