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首发于Vista看天下杂志489期,原文标题《中国探险家刷新极地挑战纪录:在南极,一个人独自穿越》,本刊记者王霜霜/文,沈佳音/文
“就像登山一样,重要的不是你能登多高,而是你要能活着下来。”
飞机降落在一片冰原上,一位男乘务员拥抱了下温旭,说“祝你好运!”2019年11月12日,中国探险家温旭由智利出发,到达了南极洲的伯克纳岛(Berkner Island)海岸。他计划用约80天的时间,拉着180多公斤重的雪橇,全程无助力、无补给,用越野滑雪的方式,单人穿越南极大陆。
南极大陆是一片白色荒原,是世界上最冷、风最大的地区,气候恶劣,无人定居,连“土著”企鹅也无法在内陆生存。全球18种企鹅,能在南极大陆的海岸繁衍的只有4种。但作为地球上最后一个可探索的处女地,南极也吸引着无数雄心勃勃的探险家。
1987年出生的温旭,16岁开始登山,曾登上过30座山峰,爬过50多次雪山,大学期间,到达过北极点。2018年5月,温旭登顶珠穆朗玛峰,并于同年9月,徒步穿越格陵兰岛。为了穿越南极,温旭和团队准备了两年。他挑战的是一条从未有人完成的路线,从伯克纳岛北部海岸出发,抵达南极点,之后穿越横贯南极山脉的Axel Heiberg冰川,在罗斯冰架结束行程,全程2000多公里。如果完成,这将是南极探险史上一个新的世界纪录。沿途,温旭还会采集冰雪样本。
不幸的是,刚到智利,他就遇到了暴乱——因为地铁涨价4毛钱,智利爆发了罢工。温旭的行李因被智利海关扣留,迟到了16天。每年11月——1月是南极的夏季,也是科考、探险的黄金期。错过,窗子就会慢慢关上。原定为85天的行走时间,不得不被缩短至75天。
踏上南极洲的第一步,温旭就明白,一场和时间的较量开始了。
01
羽绒服被风吹跑了
下飞机时是下午六点多,温旭一眼看去,是一望无际的白。那是一个晴天,太阳悬在空中,他看到蓝天和地平线在远处交接。地面有小小的坡度,但总体是平平的一片。温旭踩上滑雪板,拄着雪杖,拉着雪橇,尝试走了起来。
他并未走太久,一个小时后,便停下扎营。温旭找了块稍硬的地搭帐篷。他用雪锥固定帐篷的几个角,再用雪盖上下摆,以防狂躁的南极大风掀走帐篷。从外面看,温旭的帐篷像一个隧道。里面是“一室一厅”的格局,门厅主要用来清理身上的雪和上厕所。大部分时间他都呆在“卧室”里。
温旭在帐篷里。(受访者供图)
在南极,温旭所有的家当都被装在一个长240cm、宽60cm的雪橇上,雪橇总重180公斤,包括100多公斤食物、20多公斤汽油。在极地,每增加5公斤,探险的难度就会增加一个等级。温旭的雪橇已经严重超重,连一双袜子都无法再塞下。两双袜子,一条防风内裤,他从头穿到了尾。
在飞机上时,温旭就开始在心里做计划。到了后,赶快走两步,让自己进入状态,之后,赶紧整理装备。温旭把装备分为三部分:行走中常用的装备放在雪橇最外边;每天扎营后带到帐篷里的放在中间层;食品和补给物资放在最里面。他牢记每一个物品的具体位置,“做到只要需要用到它,很快就能拿到”。这是一项非常重要的工作,它会为整个行程节省时间和精力。这些本应该提前准备好,但智利的暴乱打乱了整个出发计划,让温旭的这次行程变得十分匆忙。
到达智利,温旭的手机就没信号了。妻子虎姣佼担任他的探险经理,一天探险结束后,温旭会用卫星电话和虎姣佼进行通话——汇报当天行进情况、身体状态等,商量下一步的走法。他带着一个GPS,卫星每十分钟就会回传他的一个点位。通过电脑,虎姣佼在北京的家中,可以观测到温旭的行进路线、速度,包括他所在位置的海拔,这也是温旭将来申请世界纪录时的凭证之一。温旭每天还得给联合冰川营地的探险保障团打一个卫星电话,必须是语音,而不能是信息。如果某一天没有接到电话,救援团队会在24小时后开始准备飞机,并在48小时后到温旭所在的坐标点救援。
11月13日,温旭正式开始行走。他把一天的时间分为8段,行走1小时,休息10分钟。第一天行走了15公里,这个距离低于计划,让他有点丧气。经历了行李风波,温旭想尽快弥补落下的距离,但南极却依旧未向他展现出好客之姿。
行走第二天,午饭后开始起风了,天气转阴,天空一片白,看不见太阳,传说中可怕的“乳白天空”来了。“乳白天空”是极地特有的天气现象和自然奇观,身处于其中,能见度仅为0米-1米。地平线消失了,人找不到任何参照物。温旭只觉得茫茫的一片,什么都看不到。雪也是白色的,天也是白色的,远方都是白色的。他看不见脚下的路,必须走几步,就看下指南针,调整前进方向。风也特别大,温旭80多公斤的体重,依然感觉自己都能被吹跑。
一次停下休息时,温旭要穿羽绒服,就先把手套脱了。一阵疾风过来,吹走了他的手套。他去追手套时,羽绒服也被吹走了。当时风速达到20多公里,羽绒服很快也消失得无影无踪,里面还装着300美金。温旭提前结束,支起了帐篷。晚上7点多,他跟虎姣佼打电话说,“我今天心情真的是糟糕透顶”。
“不是真的吧?你不是跟我开玩笑吧?这两个东西怎么会被吹走呢?”听到温旭的羽绒服和手套被吹走了的消息,虎姣佼有点想不明白,“以温旭的探险经验和我们对他的了解,这种比较低级的错误,不可能发生在他身上”。
两件重要的御寒装备丢了,让探险团队不得不重新评估探险计划。虎姣佼立刻联系了联合冰川营地的保障团队和挪威的顾问团队,联合冰川营地让温旭列出现有的保暖装备,并表示两周之内,可以用飞机把新的羽绒服送过去。但这意味着,这次探险就不能算作是“无补给”,温旭拒绝了这个方案,“这样我后边就没什么动力了”。
02
“忘掉穿越、忘掉南极点”
没有羽绒服怎么办?温旭想到了自己还有一条备用睡袋。一天扎营后,他画好设计图。把睡袋有里衬的地方用剪刀剪开,再用针和牙线把它缝上,备用睡袋就改成了一件羽绒服。为了防止跑绒,他把针脚縫得非常密。为了一次成功,他在心里计划了两天,才着手去做。羽绒服丢了之后,虎姣佼跟挪威顾问团成员之一Lars沟通时,Lars又告诉她一个不好的消息——接下来一周都是糟糕的天气。
温旭穿着黑色羽绒坎肩,拉上领帽,在暴风雪里躬着身子,拉着雪橇使劲往前挪,但根本走不动。风速差不多能达到30多米/秒,接近12级风。他整个人都麻木了,无力地躺了下来,捶了一下自己,张大嘴巴对着天空大喊了一声:“啊……”
天气不好,温旭每天都结束得很早。白色荒原上没有避风港,温旭会把帐篷搭在迎风面,这样有一个支撑,帐篷不容易被刮坏。冒着风雪,他钻出帐篷,用雪砖搭出了一个挡风的雪墙。但晚上,还是睡不好。风吹得帐篷声音很响,风速一下子增强时,帐篷变形得厉害,他必须用手和脚顶着帐篷,以防帐篷被吹飞。每天晚上,温旭会做一个心理量表——画一幅画。有一天,他画了一个漫画的小人儿在哭。还有一天,他画了一个人在乳白天里摔倒。
艰难的开局让温旭的心情非常焦躁,失误也不断。一天早上,他起来点火烧水。炉子漏油,流到帐篷上,他没注意,点炉子时,帐篷也烧起来了。他赶紧铲雪扑火,火把他的头发、眉毛、胡子都烧了。“状态没有调整好,没有适应这个环境。每天第一干吗、第二干吗,没有形成固定的模式,所以出现了这些问题”,温旭总结自己前期的问题。
在南极的晚餐时间,温旭穿着自己用睡袋改制的羽绒服。(受访者供图)
“忘掉穿越、忘掉南极点”,Lars通过虎姣佼提醒温旭,不要想以后的事情,专注探险,冷静谨慎。温旭用一个驮包袋子把烧着的洞补上后,在帐篷上,写了八个字“一定不能出现错误”。
在一片白茫茫中,还有一个和温旭一样拉着雪橇的人——德国的女探险家Anja Blacha。她和温旭同时到达了出发点,计划用60天时间无助力无补给抵达南极点。聊天时,温旭明显感觉到这位德国姑娘的好胜心——她要第一个到达极点。下了飞机,Anja没打招呼就走了。后来,温旭才知道第一天晚上,Anja就开始不睡觉,走了20公里。
03
“探险是他的了”
“啊……”一声,后面的队友听到温旭一声大叫,就看不见他人了。2017年,温旭和中科院青藏所在龙匣宰陇巴冰川科考时,掉入一个冰湖。冰湖很深,温旭一米八多的大高个儿掉进去,只有脑袋露在外面、脚还踩不到底儿。他背上一个20公斤的科考仪器,坠得身子不断向后仰。队友想拉他一把,他让对方不要过来,“如果把冰踩碎了,我们更麻烦”。温旭拿着冰镐,不断敲击右后方的冰面,直至找到一块很坚固的冰面作为支点,终于翻身上来。
当时是5月份,气温还不算高, 5500米高度的冰川上,怎么会出现了一个大冰湖?温旭感到特别不可思议,科考队里所有人此前都没遇到过这样的情况。冰川是气候变化的指示器,温旭曾11次登上过慕士塔格峰,亲眼目睹冰川的雪线不断上升。全球变暖也已经在改变他们的登山方式,2004年7月第一次登慕士塔格峰时,当时的雪深到大腿根,必须要穿踏雪板;而2018年同一时间再去,就不需要穿了。
冰湖的生死经历让温旭和气候变化之间有了一个连结,“一下子认识到这个事儿已经这么严重”。那会儿,虎姣佼正怀着他们的第一个宝宝,温旭父爱爆棚,几乎每天都要对着妻子的孕肚唱陈奕迅的《Baby Song》。“孩子们的未来会变成什么样呢?他们还能看到冰川吗?”2017年,温旭和虎姣佼发起了“<2℃计划”。他们想通过穿越南极的方式,呼吁公众关注全球气候变化。
在虎姣佼眼里,温旭是一个天生的探险家:情绪稳定、细致谨慎,有着运动员般的自律,身体素质也很好。虎姣佼和温旭是大学同学,上学时,他们都是中国地质大学登山队的。2010年,虎姣佼和队友一起登上了6282米的阿尼玛卿山,成为中国第一位登顶这座山的女性。她和温旭一样爱探险,喜欢有挑战的事情。因此,第一次听到温旭“穿越南极”的疯狂想法时,她并不感到惊讶,而是非常兴奋。可惜当时她已经怀孕三个多月,“要不然一块去才好呢”。
于是,虎姣佼成为了温旭的探险经理,希望和温旭一起完成这个挑战。如何能把温旭送到南极呢?首先,她需要一笔赞助。虎姣佼挺着大肚子,拿着PPT穿行在北京的地铁和各大写字楼里,一次又一次地去推销他们的南极计划。“这个企业的形象是一只企鹅,是非常有可能赞助我们的,去接触接触吧”“这是一家跟气候变化相关的公司,肯定会支持我们的项目”“那是一家太阳能公司”……
最初,虎姣佼对这个项目充满了信心,“这是一件多有意义的事情啊”,恨不得全世界都来支持他们。后来发现,大家根本不关心气候变化。有些企业会直接问:“你微博粉丝多少,有多少流量?”“它不会觉得你这个举动很有价值,更愿意去找一些明星合作”,虎姣佼感到丧气。她很失望,又非常孤独,“太现实了”。绝大多数人都认为气候变化是一件挺遥远的事情,和他们无关。原定要给温旭穿越南极拍摄纪录片的导演半道儿也退出了。
在国外,探险家靠赞助活着。纪录片《徒手攀岩》里,美国攀岩大师亚历克斯·霍诺德(Alex Honnold)曾笑着说,他的收入相当于一名中等收入水平的牙医。但中国还没有这样的土壤,温旭他俩也没有把探险作为职业。虎姣佼此前在一家咨询公司做高级顾问,温旭研究生毕业后,创过业,还在中科院工作过一段时间。虎姣佼不断地调整PPT,找一些商业露出的点,去吸引赞助,但效果依然不理想。无奈之下,他们决定自掏腰包,把积蓄拿出来,又找爸妈支持了一部分。他们曾打算在北京买房,因为计划去南极,就被搁置了。除了一些企业赞助的装备,整个南极探险的总费用200多万,都是他俩自己出的。
但是,在南极,温旭被困住了,最长一次,他两天一步都没走,一直呆在帐篷里。天气很坏,温旭的太阳能电板放在外面一会儿,风雪就会把它全部盖住,有几天,电也变得很紧张。行走的前十天,温旭总共才走了70公里。大部分时间,他都在等天气。
时间一点点过去,在帐篷里休息的温旭心情很烦躁:“付出这么大的代价,虎姣佼和我一起准备这么久,最后我自己在南极没办法动。”他尝试着打坐、听音乐和看小说让自己忘掉这些事情。
11月23日,温旭行走的第11天。下午,他走着走着,看见自己前面一圈是亮的,往右后方一看,太阳从云层里钻出来了。他特别高兴,开始唱歌“好春光,不如梦一场……”这是他行走以来状态最好的一天,共走了26公里。盯着屏幕,看着温旭的状态一天天变好,虎姣佼知道“探险是他的了”。
04
最孤独的时刻
饶子君第一次见温旭是在北京百花深处胡同的一个院子里,她对温旭的第一印象是 “阳光、非常干净”,像是看到跳水时期的田亮。饶子君是温旭的纪录片《独步南极》的导演,她认为对未知世界的好奇是人的一种本能,刚接触这个项目时,她对自己说“我要做,必须得做,这个太酷了”。一个人徒步走向南极,饶子君觉得这是在用一种最无聊的方式,去达成一个伟大的成就,“是一件很浪漫的事情”。
温旭在北极。(受访者供图)
天气好了,温旭的状态也越来越好。他制定了一个作息制度,像士兵一样严格执行。早上六点多起床,化雪水烧水。温旭会提前把行走时喝的水烧出来,放在3个1L的杯子里;8点行走,60到70分钟休息一次,补充水分、能量;晚上8点多搭帐篷休息。
行走时,温旭会戴着面罩、一个吸汗的帽子,防风镜经常起雾,他会戴太阳镜,再把冲锋衣的帽子拉到头上。走一会儿,他里面的帽子一拧都是水。有时候,水还会顺着面罩往下流,在下巴结出一个很长的冰溜子。胡子还会跟面罩冻在一起,要慢慢地,一点一点地揭开。一天走下来,温旭的脚像在水里泡了一天,磨得都是水泡,温旭用缝衣服的针挑破。脚趾甲也开始变黑,后来,还脱落了两个。温旭感觉不到疼,他告诉自己不要看它们,不想给自己不好的心理暗示。
到了极地,人快乐的阈值极速降低,一点美好的事物,都能让人兴奋。有时候,走着走着,太阳会在温旭的头上形成一个巨大的光晕,笼罩着他。每天最放松的时刻,莫过于晚上能够搭起帐篷,为自己煮一顿饭。温旭往速食袋里加块黄油,再加点萨拉米。看着极昼之下,天空依然大亮的夜晚,他险些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在吃早餐还是晚饭。
在南极吃饭,就像“在给汽车加油”。“把自己当作发动机,添加的食物就是燃料。往里面灌就行了,不要管味道。”按照行走的计划天数,温旭把带的食物分成了80包,每包1.3公斤,“一天只能动这一包的东西”。他每天像抓阄一样,有时候晚餐会是一份速食的鸡肉米饭,有时候是鱼肉土豆泥。为了补充热量,温旭每天还会吃15克的黄油、250克的薯片。走到后面,能量消耗越来越大。一两个薯片渣掉在雪面上,温旭也会捡起来吃了。他想念一家人围在一起吃涮羊肉的感觉。
南极太大了,鸟儿都没有办法横渡。来之前听说南极内陆最大的生物是小蜘蛛,温旭一直找,也没见到。单调的南极,只有三种颜色——白色的雪、蓝色的天和黄色的太阳。饶子君花了一个月的时间,看完温旭在南极拍摄的所有素材,每次看到温旭把拍摄机器往雪地里一杵,一个人往前走,她都会很耐心地把这个镜头全部看完。饶子君觉得这是最接近于温旭穿越南极这个行为本质的画面——一个人孤独地行走。
没有Wi-Fi,没有人,连续数十天,温旭独自行走在一望无际的雪原上。他出发的时候,大女儿毛猴不到两岁,小女儿金刚还没满月。手机里存着两个女儿的照片和大女儿的录音,但平时他不会打开,怕自己“受不了”。实在忍不住时,他才会拿出来看一看、听一听。有时候,饶子君发现温旭会对着镜头自言自语:“从前有一个小白兔,住在大森林里,有一个大灰狼……”语气就像跟小朋友讲故事。
一次,大女儿在家里正玩着自己的小火车,突然说:“我要去南极接爸爸啦。”虎姣佼知道女儿想爸爸了。那时,温旭刚度过最艰难的前十天。说到这里,虎姣佼哭了。很多探险家的探险经理都由最亲近的人担任,因为这些人更了解他们,也最让探险家信任。每天不到十分钟的沟通,虎姣佼都会问温旭:“走了多少?身体状态怎么样?吃得怎么样?”她不敢提孩子、家人,怕影响温旭的情绪。
2019年12月25日,圣诞节,温旭进入南纬86度,累计行程超过950公里。连续十天,他每天行走的平均距离都是26.5公里。早上,温旭又接到虎姣佼的电话:“你每天能走35公里吗?”“不可能”,温旭心里想,他现在每天都走到不能往前再走一步才停止,怎么可能再提速。
温旭努力调试,发现还是无法达到。“难道是我不行吗?”温旭产生了强烈的自我怀疑。“不管别人怎么样,这就是我最好的状态了”,温旭刚调整好自己的心态,又接到了虎姣佼的电话。“搞错了”,原来在和顾问团的Lars沟通时,虎姣佼的理解出现了偏差,并不是现在每天要走35公里。“你怎么不查清楚再告诉我,你是想彻底击垮我吗?”知道自己白白经历了一场精神危机,温旭被激怒了。
走完一段,休息时,温旭忍不住又给虎姣佼打了个电话:“每天跟你打电话都在问我走了多少,我的身体状态怎么样,吃得怎么样,都是固定的这些问题,你有问过我想不想家,想不想孩子吗?你有让我体会到爱吗?你知道吗,刚走的那几个小时,我是一路流着眼泪走完的!”一通发泄,温旭挂了电话。
眼泪顺着他的面罩流下来,温旭开始后悔。虎姣佼在家带着两个孩子,还要去规划他的行程,而自己却还把所有的负面情绪都抛给她。
这些天都是虎姣佼和他一起面对所有困难,而当温旭再拉上雪橇开始走时,感到“特别特别孤独”,这是他全程最孤独的时刻。温旭放声地大哭,好想把这些天积压的负面情绪一股脑都发泄出来。但南极却没给他一点儿回应,他使足浑身的力气想做出点什么,都“激不起任何波澜”。
挂了电话,虎姣佼也躲到卧室里哭。一直以来,她都把沟通当工作,却忽视了温旭的情感需求。虎姣佼正懊恼时,接到了温旭的电话:“对不起……”
05
极点竞赛
1月9日,小女儿出生满三个月。温旭计划在这一天,到达南极点。他连夜赶路,离南极点还有40公里时,看到了一顶帐篷,是和他一起出发的德国探险家Anja的。当时Anja正在休息,如果温旭不打招呼,默默走掉,那么温旭将成为第一个完成单人无助力无补给抵达南极点最长路线的人。而Anja很有可能到终点时,才知道自己被偷偷超过了。
温旭在南极点。(受访者供图)
在极地关于“第一”的竞争从来没有断过。1912年1月17日,英国的极地探险家斯科特,历经艰险到达南极点,等待他的却是挪威探险家阿蒙森留在帐篷里的一封信。阿蒙森说他于1911年12月14日已经到达了南极点,并邀斯科特做他的见证人。心灰意冷的斯科特团队在返回途中,遇到了风暴,最终无一生还。2018年,33岁的美国探险家科林·奥布雷迪(Colin O'Brady)和 49岁的英国陆军上尉路易斯·路德(Louis Rudd)约定同时向南极大陆发出挑战,最终科林宣布自己成为穿越南极大陆的“世界第一人”,总历时53天。尽管科林的成绩最终被质疑水分太大,但足见“第一”的吸引力有多大,只有“第一人”的名号才能刺激到媒体和公众的神经。实际上,Anja一直在通过Lars侧面打听温旭的情况,Lars也是Anja的探险顾问。
15岁的夏天,天津男孩温旭看了电影《垂直极限》——一群人围坐在一起讨论如何救援一个女孩,让他对登山运动产生了好奇。他拿着自己的钱,瞒着父母,偷偷报名参加了登山培训。16岁,温旭攀登了海拔6178米的玉珠峰。不久,登顶海拔7546米的慕士塔格峰。2007年,20岁的温旭代表天津参与奥运火炬的传递,又登了8848米的珠峰……登的山多了,温旭也开始困惑,“登山难道就是为了一直追求不同的山峰,不同的难度,不同的高度吗?”
大学期间,温旭重组了中国地质大学的登山队。每次登山,到山顶时,温旭从来都是面无表情。“登山更多的危险都是发生在下撤过程中”,他必须时刻保持着警惕。只有把队员都安全地带下山了,温旭才会发自内心地笑出来。
慢慢地,温旭发现探险本身已经不能够吸引他了。“登山本身不可能支持我一直去做这件事情,如果一直都是以登山的方式去展示自我,没太大意思。”
登顶珠峰之后,虎姣佼问温旭要不要去实现“7+2”(登顶七大洲最高峰,徒步滑雪抵达南北极点)这种业内非常追捧的探险项目,或者“登顶全球14座8000米以上高峰”这种带有品牌标签的项目。“登完珠峰了,其它的不是小菜一碟吗?”虎姣佼说。温旭的回答是“你都说了,是小菜一碟,为什么我还要去做呢”。
“7+2中很多都是很简单的山峰,只是去那儿插一个小旗子。包括他们指的走南北极,可能就是走最后一段,等于只走110公里,可能还要用5到7天的时间去完成,那就是一个体验,谁都可以去,非常简单。”温旭解释说,“登顶14座8000米以上高峰是挺了不起的,因为本身还是有难度的,有一定的危险,我年轻的时候特别想尝试14座8000米,后来慢慢地,想法就变淡了,因为一是挺耗时间,二是需要的经费也比较多。”
一次登山途中,与中科院青藏所科研队的偶遇,让温旭看到探险的另外一种价值——科研。研究生期间,温旭的研究方向是第四纪地质冰川,之后,进了中科院,成为了一位科考工作者。现在,他是为了气候变化,为了给孩子一个更好的明天而走。
而且穿越南极是温旭没有尝试过的一种探险,他也想去检验一下自己到底行不行。但探险不应该只是一个“你追我赶”的游戏。温旭烧开了水,停下休息。“我自己也经历了整个过程,真的是非常困难”,他打算等待Anja。1个多小时后,Anja醒来,温旭走过去问“不如一起走到终点吧”。Anja先是拒绝了温旭,但走起来之后,看温旭比她快,又提议说“不如一起走吧”。走着走着,她又反悔了,想先走。但她接连几次被温旭追赶上,纠结的德国姑娘最终同意两个人一起走向南极点。
当地时间1月9日下午2点50分,温旭连续走了30多个小时后,到达了南极点,Anja帮温旭一起展开五星红旗在南极点的标志物前拍了照。历时58天,温旭和Anja同时创造了单人无助力无补给抵达南极点最长路线的新纪录。
离南极点还有18公里时,温旭就看到远处黑乎乎一片,这是他一路上唯一看到的人造建筑物。到达南极点后,温旭还去看了南极科考站和纪念阿蒙森的帐篷。看到很多停靠的飞机和堆在科考站外的物资,温旭重新感受到了人类的气息。行走58天,他瘦了十多斤,到营地后,他一气儿吃了三大盘食物。
到南极点,温旭已经累计走了1400多公里,离目标终点罗斯冰架还有600公里。医生为他做了身体检查,温旭获得了穿越批准,他可以继续从南极点穿越到Axel Heiberg冰川的底部探险了。但有两个坏消息:南极探险服务公司ALE要求必须在1月23日撤出南极大陆,比计划时间提前了三天。这意味着,温旭还有不足两周的时间完成穿越南极的计划,时间太短了。ALE本来说整个600公里救援是没有问题的,但后来又说,从今年的卫星图片来看,后半程有280公里由于冰面裂缝过大,飞机是没有办法降落和救援的。
南极穿越的进度条已经完成了70%,最艰难的阶段已经度过了,差一点,就可以实现穿越了。难道要在这个时候放弃吗?
“你没办法控制自然,你调整自己就好。但是在现实世界里,你调整了自己,也不一定能解决问题,它是一个更为复杂的系统。”虎姣佼觉得很遗憾,如果行李不迟到16天,情况会大不相同。她非常谨慎,不敢轻言放弃,“因为我只要说了,就感觉击毁了他的梦想”。电话里一阵沉默,“感觉他有点乱了”。“你还敢重新再来一次吗?”虎姣佼鼓起勇气,小心地问。又是好一阵沉默后,温旭说“好”。
不过,为了多采集一些样本,练习下风筝滑雪,温旭又往前走了几天。随后,他才返回智利蓬塔。下了飞机,看到绿色的树,重新闻到空气中的青草味,温旭觉得特别幸福。“此行最大的收获就是爱,爱这个世界、爱身边的人和事,连一花一草都那么可爱”,刚连上网,温旭就发了一条朋友圈。他特别想早点回到家,给家人做做饭。
北京时间1月23日,大年二十九晚上10点30分,温旭抵达北京。在机场等了两个多小时,虎姣佼看到一个雪橇船的尖儿从门后冒出,她的眼泪都快要出来了。当时正值新冠疫情初期,机场所有的人都戴着口罩。“他为保护环境做出了这么多努力,但回到现实,我们却在为没处理好和大自然的关系付出代价。”回到北京的家里已是深夜,孩子们都已经睡了。第二天早上醒来,他和大女儿紧紧拥抱在了一起,“爸爸回来了”。
“就像登山一样,重要的不是你能登多高,而是你要能活着下来。”当本刊记者问“如何看待温旭停止穿越南极的决定”时,饶子君回答道。她认为一次完整的探险行为既包括出发探险,也包括安全回家,“无论你离目的地有多近,这次不行,就是不行,这才是一种对探险行为本身和对自己生命负责任的态度”。
一两年后,温旭打算再次向穿越南极发出挑战。
好了,文章读完了。如果觉得不错,记得分享到朋友圈哦。也欢迎在留言区写下你的想法。
对了,提醒你,还是可以扫描下方二维码订阅,全年更优惠噢。你也可以下载App,成为App的新用户,就可以免费看整本杂志了。杂志,一口气读完才过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