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半老徐喵
西晋。
江州豫章郡。
川流不息的巷陌,车水马龙的市集。
阿鼠的一天和以往没有任何分别。在这条大街上,他已经过活了十六个春秋。这条大街被人唤作吉祥街,但从来没有为他带来任何吉祥的事。
他自八岁被他那蛮横粗鄙的爹赶出了学堂以来,便守着这个木炭货摊,一蹉跎便又是八年,成了吉祥街资深的卖炭郎。
他生得眉目清秀,皓齿明眸,人又几分机敏,几分俏皮,六旬的老婆婆蹒跚脚步多跑几条街的路,也愿买他的炭,仿佛烧他家的炭,就能烧得满屋他那样的灼热生机。姑姑婶婶、姑娘丫头更加乐意同他插科打诨,趁着早集,消磨一天中唯一自由的时光,然后带着这个年轻人的一句妙趣、一个眼神,心揣喜乐归家。
仿佛是冬天里升起的第一道暖阳,他着破旧但洁净的棉袄,温暖这个人际匆匆的街衢。
他是一个受欢迎的人呐。
可,他为何这么大还未娶亲呢?
因为穷呗。
光是穷也倒罢了,他还有个活负债纠缠于身,再通情达理的人家一听媒婆说到他爹的大名也会连连摇头。那个老头啊,赌是其人生的唯一信条,他娘便是被他输掉的,他从小便没娘照顾,偏偏那老头身体硬朗着呢,阿鼠觉得老不死的再折磨他几十年也是使得的,每每思及此,他简直欲哭无泪。
但是这一天,一些细节又有一些不一样,阿鼠显然注意到了。
在那个最不起眼的角落里,多了个卖伞的女子。
许是空间太小,只放了两把纸伞在她跟前,她静静地坐着,明明衣裳单薄,却是半个哆嗦也不打,身体直直的,像是学堂里好学的孩童。
她的脸上蒙了白色的面纱,阿鼠只看得见玄色如瀑的长发,灵动善睐的明眸,还有……凹凸有致的身材。
关键是身材吧!
有阳光的摊位是轮不到她这样新来的弱女子的,在这样的阳光灿烂的天气里,却没有半丝阳光洒在她身上,一袭白衣越发显得暗青,世界于她,幽明两隔。
似乎不是个聪明的女孩子呢。阿鼠送走几个叽叽喳喳的顾客,一边整理卖得差不多的木炭,一边把几只残次品混在一等炭中,一边想。
这万里无云的的寒冬,伞这种东西哪里能卖得出去呢。还是他们卖炭的门庭若市,阿鼠第一次对自己的职业产生了发自内心的自豪感。
早集都要散了,而那两把伞还是像它们的主人一样杵在那里。连问津的人都少得可怜,更不用说卖得铜板。
正在纠结要不要实行买伞搭讪策略——对于结束他的单身生活,他的态度还是非常积极的。但正在他晃神之际,一个面生的汉子已和女子交谈起来,很快付钱取了那把画了红梅的伞。
靠,跟他抢女人?
这种天气买伞摆明是跟他抢女人!
不过,银货两讫之后,他们并没有任何进展。而且,他发现,她似乎并不爱笑,第一个爽快的客户,她的表情也没有过多波动。没关系,正好和他专业对口,他可是把妹高手。
很快收了摊,攥着早上换的一把铜板就冲向白衣女孩。
小……他的妹字生生地还没出口,他的表情尴尬地僵在那里,她的脸上!
风无意吹开了她的面纱,半边脸上都是狰狞的一片,似刀痕,又似箭瘢。
“买伞?”女子随意的语气,眼也不抬。
“啊……不……逛逛……呵呵。”阿鼠下意识地捏紧了口袋。
似是觉得这样太没人情味儿,他生生地接着聊下去:“小妹妹第一次见哦,我叫阿鼠,鼠就是……小老鼠上灯台的那个鼠。”
他本来想说“硕鼠硕鼠,无食我黍”的,这是他唯一会的文化人的语言了,可,这好像不是什么好句子吧。
过街老鼠?
贼眉鼠眼?
不不不!
小老鼠上灯台?蠢是蠢了点,可是还是蛮可爱的嘛。
女孩的表情显然轻松了许多,不知是否受到他这典故的影响。
“阿色,颜色的色。”女子眉目间有友好的笑意,浅浅的。
命运总是喜欢与人玩笑。若不是那难堪的疤痕,她也是花开媚色啊。
阿鼠在心里一阵惋惜,这次不是为自己找老婆的梦想泡汤,而单纯只为这个目光清澈的女孩。
“就是谁要是欺负你,可以随时来找我,这条街上的小流氓都是我玩到大的朋友。”阿鼠信誓旦旦。
“谢谢你。”阿色纤细的手指轻轻揉动薄绢,有些局促。
“唉?阿色是会弹古琴的吧,我见过一个老琴师,他的手和你一样的,无名指和中指有茧,不过,他的比你厚,指甲左短右长,手也……不如你的漂亮。”似是突然意识到看女孩子的手太唐突,和一个老男人作比较更唐突,连忙道:“对不起啊,阿色,刚才多有……多有冒犯,只是我认识一个大户人家正为千金小姐找琴师呢,想着你既会弹琴,为什么不去试一试呢?总会比你卖伞来的容易,来的体面的。”
阿色面色微动,似是配合阿鼠的话似的,竟认真地端详起了自己的手许久,目光疏离,还有伤悲。
阿鼠向来玲珑七窍,纳罕她既然会古琴,又生得气质脱俗,也许是某个高门大户败落之后流落江湖的可怜女子,想是自己一番话让她想起富贵时光,心生感慨吧。他自小卑若草芥,苦汁里灌大的,虽心有怨恨,但也算是习惯当下的生活,所以不能体会盛筵难再的孤寂凄苦,不过把他想要是以前能吃肉如今只能啃冷窝头,他也一定受不了。
“阿鼠,谢谢你。”这一次,她看着他的眼睛,那是在波涛浮沉中抓住浮萍的安宁。
她无论是否一个美人,都十分美好。
他也是。
不名一文,但赤子之心,良金美玉。
“我想买这把伞。”他想自己就是这么一个不理智的性情中人。
她也不推拒,轻轻收起伞,细细为他包好,只是慎重得仿佛要交出自己的一生。
“并蒂莲。”
“什么?”
“伞上的画是并蒂莲。”她轻轻地说,目送他轻轻地离去。
他抱着伞,背上背着卖剩的碎炭。
怀里是他的爱情,背后是他的家业。
如漂动的蜉蝣,恍恍惚惚,走在八年里熟悉的回家的道路。
吉祥街,他的吉祥来了吗?
阳光已经升得很高了,暖得他的身躯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阿色,阿鼠。阿鼠,阿色。
他不是一个人了,不是他和那个活着不如死了的阿爹了。
她家里还有谁吗?也是一个人吗?
明天快些下雨吧,他可以打这把伞来见阿色。
……
他思绪万千。
就这样私定终身啊。
古书里写:寤寐思服,辗转反侧。
俗语里说:仗义多是屠狗辈,真情每逢市井郎。
嘿嘿,后半段是他自己加的。
快到家门了,他的脑海还是信马由缰。
门前总来晃悠觅食的土猫似乎也不那么讨厌了,篱笆边的青菜长得肥肥壮壮,还有似隐若无的梅花香气,凡此种种,似乎都是都是对未来的期许与憧憬。
未来会发生什么,谁知道呢?
至少太阳照在身上,此时此刻是温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