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件小事

像我这类途经此处的年轻人,多数都待其亲切有加。唯独黄何,总是副冰冷面孔,因而常惹来同学怨怼,这王阿姨既亲切又热情,你老板着脸是唱得哪出啊?李光不解地问。没唱哪出,就是看她不爽,不行吗?黄何厉声道。尽管表面强硬,心底却时时发慌。

其实王氏不过是个退休老妇,日日在公交站前执勤。她个头矮小,臀宽体肥,右臂上的红袖标一贯是平平整整。她算最早来岗的执勤人员,一站就是近十年。那时候每月才五百块,谁都嫌少。可我不闲,毕竟是份差事。老妇善交际,逢人便要亮几嗓。无论那类话题,即便是学生们口中的动漫,她也能参与其间,聊得津津有味。我家小孙女最喜欢看樱桃子,大大的脑袋,圆圆的脸,倒真可爱。熟悉她的朋友对这些话并不陌生,不仅不陌生,应说是仿佛日夜吃饭一样,唯独这口味一成不变。王奶奶,该让您孙女多看看《海贼王》,小丸子早落伍了,学生提醒道。海贼?听起来怪瘆人的,你们还看别的不?话音未落,只见她行如打鸡血一般,扭动肥硕的身躯,尽量加速地立在马路牙子前,边有力地挥动手中小棋,边请乘客依次排队。麻烦您站好,站成一排,不用着急,人人有座。小朋友注意安全,上车以后给老人找个座。从老妇初次到岗时算起,如今一恍数年,曾经的小学生已经快要高考了,曾经的单身汉、单身女,有的已是爹妈了。而她常挂在嘴边的这番话,重复又重复,想必除非患上老年痴呆,否则断不会有所遗忘。她总打趣说,怕是等我死后,去到那天堂或地狱,准还是会继续干。

每当黄何听其开嗓时,恨不能把耳朵藏起来。那副面部扭曲的模样,像是喝了碗放置千年的汤药。黄母和丈夫办完离婚手续的次日,即刻带儿子搬来和父母同住。许是因自小受到环境的负面熏陶,黄何对爱情的态度是既期待又排斥。但即便再排斥,他仍旧从不到三十人的班里,挑了晓樱作女友。尽管晓樱属于易胖体质,似乎每逢暑假返校回来,隔着校服,都能觉出其腰部的赘肉又多了层。但不知为何,他偏偏喜欢女孩左边脸上的半个酒窝和笑起来不算齐整的牙齿。黄母生怕儿子因为选择失误而走自己的冤枉路,索性四处交际,以便预备更多的候选人,待儿子慢慢挑拣。我黄家的儿媳定得处处超过我才行,听女儿一本正经地讲,黄老先生忙跟道,比你瘦得姑娘能健康吗?此言不虚,老先生为女儿疯狂减肥的事,本已是焦头烂额。想她一米七的净身高,体重还不足一百,瘦得不成型。照我说,孩子的感情你别管,管来管去的准没有好下场。女人最厌烦父亲这种放养式教育,于是回道,不管就有好下场吗?您倒是从不管我。她咽下满腔牢骚,记起当初和丈夫认识不到半年,就匆忙结婚生子。婚后的生活究竟满意与否,父亲也极少过问。除去成堆的论文,他似乎皆无所顾。老先生经女儿这么一呛,顿时缄口不言。而他确如女人时时形容的模样,是一台按时吃睡的写作机器,且已经运转了半辈子,停不下来了。

这天,恰好是黄母的生日。说好回家陪母亲庆贺,怎料这后脚还未踏进家门,话匣子已随之打开。而惹其连篇抱怨的导火索,即是老妇的微笑。真不知道这王老太婆怎就那么爱笑,见她笑,我就烦。黄何故意把书包甩进鞋堆,没好气的连喝了三杯水。一旁聆听的黄母则闷不吭声的将包拾起,又把儿子刚脱掉的袜子放进盆里,洒了把洗衣粉。行了,消消气,她平静地说。黄何突然回过神来,赶忙起身接过母亲手边的盆,解释道,我不是有意发脾气,实在是,算了算了,不提她。女人回眸一笑,将来妈妈老了,可能比她还烦人。黄何听罢,既心疼又愧疚。他紧紧搂住母亲的腰,似乎更瘦了,一个手臂就能搂住。男孩湿了眼眶,他想起晓樱和那副宽厚的肩膀,反而愈发疼惜起面前娇弱的女人。正是这晚,他向女孩提出分手,结束了最初的,日后他说这是场荒谬的恋爱。

李光和黄何关系最铁,可以说对于彼此的心思只怕比自己还清楚。其实晓樱这姑娘不错,瘦下来准是个大美女,李光边翻看微博热搜,边有一搭无一搭地说。黄何从旁按下锁屏键,郑重声明道,以后别跟我提二王,他摆出V字手势,然而对方似乎并不理解。老王and小王,王桂花and王晓樱,you的明白?李光不禁笑出声来,瞧你这副德性,再说人家叫王桂华。黄何摆手道,还不如桂花,起码花是香的。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聊起来,总感觉路程太近,尽管已过去了一个小时。而他们在车上的固定动作往往是嘴上互相回话,手头各刷微博。

各位乘客排好队,车进站了,别拥挤,先下后上。隔着车窗,王老妇嘹亮的嗓音始终保持在同个腔调。听听桂花儿的嗓门,再比比胡姐的,我真庆幸她不是咱班主任,否则想睡觉?哼,没门儿。他明知此言犯了忌讳,仍旧照实说道。李家是当地的老住户了,可谓是从小听到大,自然对老妇多些感情。黄何比划出V字手,示意其切勿多言。于是紧跟老友身后,打算低头快步走过。孩子们放学啦,黄何,放学啦。整车的学生,老妇单单喊了他。嗯,放了,您累坏了吧,晚上早休息。李光接过话,背过手拽了下老友的衣角,让其先走,自己则留下来陪妇人寒暄几句。小何这是怎么了?男孩的怠慢当即引来疑问。没事,戴着耳机呢,没听见,光毫无间歇的解释道。幸好方才急中生智,塞了副耳机,他暗自想。老妇听罢,重展笑颜道,别是存什么误会就好。提及误会,她仍旧揣着那件难解的心事。

在整个执勤队,王桂华当仁不让的被评为最具贡献奖。她常笑称,该颁发终身成就奖才对。尽管这份工作挣钱不多,竞争者却不少。毕竟大多数退休的都想发挥余热,且他们自我感觉论年龄、论体力,均比老妇有优势。然而换过一拨又一拨,终还是流水的执勤员,铁打的王桂华。为什么不换她?常有人忿忿不平地问。很简单,人家眼神儿最好,同为姐们儿的老陆为其争辩道,你们谁能看那么远,反正我不行。

若说老妇有双好眼,大伙无人不服。两站地以外的来车,皆能入其宝眼。因而她常能凭此强项,准确的将乘客组织好。您可真行,比现在的年轻人眼神都好。凡遇乘客这么讲,她总要谦虚的回道,家族遗传,我父亲九十岁还能看报纸呢。再说时代也变了,我那时候哪有电脑、手机,更别提刷微博、刷微信了。现在的孩子需要用电脑办公,我当时用算盘,不费眼。她爱聊天,这不假,却唯独不愿谈论与眼神相关的话题,往往是尽快将其跳过。

比起老妇,黄何已是六百多度的近视患者。为此,黄母特意恳求桂华,还望您多留留心,我真怕这孩子雾天里看不清台阶。说这话时,儿子亦在旁边,且随其连连致谢。这光景,他对老妇是心怀感恩,与之并无嫌隙。直到某日傍晚,晓樱说想吃他家楼前卖的水煎包。他的确忌惮母亲,但绝不能因为怕娘而惨遭嘲讽。两人慢悠悠地吃完饭,黄何私心想道,一旦天黑了,任凭谁也看不清我俩。

许是这顿饭吃的太过饱胀,晓樱没走几步就开始喊累。你能背我吗?她结结巴巴地问。男孩自知力不足,却并未推脱。他像身背整麻袋石块一般,沉甸甸的往车站移动,边走边强颜说笑。女孩深为感动,她怎会不心疼呢。趁对方歇息的片刻,连忙将其抱紧,已然哽咽。正是今晚,两人第一次体会到接吻的喜悦。仅有几十秒,时间仿佛变了模样。恰在他们结束了短暂的快乐准备继续走时,老妇迎面而来。黄,黄何,她显出瞬间的呆愣,又迅速转呆为笑说,姑娘也在呢。男孩心底一惊,又不想表现出慌乱,只好故作镇定的憋足气息喊道,王奶奶好。晓樱见状,也随既跟了声。自此以后,她只当男友极为爱戴这位和自己身材相仿的老人,因而对桂华颇为热情。

次日清早,黄何特意想找机会避开。可惜李光并不知情,他向来要打声招呼。老妇同往常没两样,见到男孩们就由衷欢喜。小何,昨晚那姑娘呢?妇人满脸堆笑地问。没,回家了,男孩语无伦次道,特意挤进人群中间,只盼能早点来车。明明早该来的,周边的乘客纷纷焦急的朝远处张望,唯独黄何时不时地瞥向老妇。见其此刻聊得火热,这才稍感安心。终于,在桂华嘹亮的嗓门下,大伙开始跃跃欲试。毕竟路程遥远,谁也不想站太久。若是以往,她总要遵从黄母的嘱托,而今日并未如此。她习惯性地张开嘴,却没发声。接着就是数日未见,直到黄母生日那天。

饭桌上,女人问儿子干吗要躲着老妇,本可以多睡会儿的,偏得提前半小时,跑去上一站坐。幸好有李光陪同,否则冬天的清晨五点多钟,太阳还没出呢。男孩挠挠头,敷衍说眼不见为净。

大约又过去十来天,黄何在包子店恰巧碰见桂华。小何,好久没见了,老妇端碗粥坐在对面。那姑娘,就是上次那个,前几天我见到了,怎么好像蔫了许多?男孩没抬眼,真真是晦气人聊晦气人。你和她,你们俩,勺子才插进粥里,话音却即刻被打断。这跟您没关系,您成天唠唠叨叨,简直烦透了。您爱说话,我管不着,但起码别给我添堵。黄何尽量压低嗓音,依旧掩不住杯盘相撞的刺耳声。他留下怔在原地的老妇,不知所措。我猜得准没错,他已经识破了,桂华喃喃道。

被男孩指责的那晚,她实在难眠,于是叫醒老伴儿以求慰藉。说来也巧,偏偏查眼睛的功夫碰见黄何。他定是看出我当时瞎子一样的表情,骂我是个骗子。唯有在丈夫枕边,一切才不属于秘密。老先生早就知情,所谓的眼神好,不过是隐形眼镜在起效。尽管桂华的视力的确不赖,也都是年轻时了。但老妇向来要强,绝不肯被外因压制。索性你退下来算了,早晚要退,何必让眼睛受累呢。类似的话,老先生不指一次劝过。不行!倘若我突然离开,岂不更让人误会,她再次笃定的回绝道。男人无话可说,只好昏昏沉沉的继续睡去。桂华揉揉劳累的双眼,滴了几滴眼药,想着如果再遇见那个姑娘,必得探探其口风。可那姑娘究竟长什么样子呢?跟小何同路的姑娘又不止一个。她实在回忆不出当时的模样,只顾着快些躲开。其实无论是晓樱亦或别的女孩,桂华看得并不真切。她们都穿着校服,梳着短发,且是常有新面孔出现。既然这孩子不喜我多事,我索性不去惹他。只是他近视这么严重,我确实心疼。老妇喃喃自语,不知道过了多久才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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