琅琊令之四面楚歌|一个贩毒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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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两点的香港街头少了白天的摩肩接踵车水马龙,行人也随着垂笼的夜色逐渐稀少,只剩几家常驻发廊和24小时便利店还亮着灯火,大字牌上不断闪烁变化着的霓虹灯在狭窄的街道上映出光怪陆离的颜色。

发廊前稀稀疏疏站了几个女子,身着包臀的红裙或是点缀着亮片的背心,手里持着极细的香烟,时不时慵懒的吸一口,缭绕的烟雾便从涂的极红的嘴唇里溢出来,并不明亮的街灯灯光极其恰当地将她们的身影笼上了几分暧昧的气息。

“跟妈咪讲一下,人来了。”身着亮片背心的女子将烟掐灭,看着街口出现的几个匆忙的黑影跟身边的姐妹们说道,“你们几个也赶紧入去吧,今天夜晚恐怕系有事干了。”然后朝那几个黑影迎了上去。

来人统一穿着板正的黑色西服,戴着遮目的大框墨镜,与光着膀子穿大花短裤的小街道格格不入。

“先生们可系来喝酒的?”

“就是不知道这里有没有82年的拉菲啊?”

“自然有自然有,只系要先生用货来换。”女子笑容媚丽,身姿妖娆。

“一公斤够不够?”

“够的够的,先生跟我这边走。”

女子引着几个人进了内厅,然后七拐八拐的上了一个颇有些年头的老旧楼梯,踩上去有明显的咯吱咯吱响声,这时听到一个年轻的男声道:“阿梅啊,都是老熟人了,何必问这暗号啊,又不是不认识。”

“阿峰你可是不晓得,这不比以前,最近抓的可么厉害,我们这一行不能不谨慎。”女子低声笑道,“到了到了。”她伸出染成蔻丹色指甲的手指轻叩了下门,“妈咪,人来了。”

里面传来尖锐的女声,“快请人进来,华哥都等急了!”

阿峰拦了下女子要开门的手道:“我们自己来就行了,你去忙你的吧。”然后打开门,做了个‘请’的手势。

狭小的包间里充斥着酒精和香烟的味道,一个戴着金链的赤膊大汉正怀抱着一个衣着暴露的女子在唱歌,看见来人便用蹩脚的普通话大声喊道:“真不好意思啊李叔,这阵子风声紧,只能请您来这小地方啦。”

“不妨事。”

那个被称作李叔的男人大抵有五十多岁,身材高大,没有发福,只是零星的银发和脸上藏也藏不住的皱纹显出了几分老态。

“我这里有一公斤,纯的。”那个叫阿峰的男子立刻朝向大汉,打开了随身的一个箱子。

“哎呀先不谈生意啦,我们先唱唱歌嘛。”大汉大声笑道,手不老实的在身边女子胸前揉搓了几把,“这里的姑娘盘靓条顺,挑的都是李叔中意的类型啊。”

“不了,时间紧,这里的警察已经得到了消息,我们只有一个小时,不然我也不会亲自来。”

大汉的身子一僵,旋即恢复刚才的神色,“晓得啦,李叔做事我怎能不放心,验货吧。”



“还是李叔您算得准,咱刚下来这才几分钟,条子们就上去了。”阿峰掂了掂手里的箱子笑道,“华哥这次真够意思。”

警笛声响彻整个街道,筒子楼里不断有灯亮起,不少披着衣服的大妈们都探头往下看发生了什么事。徐峰坐在副驾驶上,通过后视镜看到后面的发廊已经拉起了警戒线。

“阿峰,你跟我几年了?”男人揉了揉太阳穴,满脸的疲惫。

“五年了,”男子答道:“从我24岁算起,今年是第五年。”

“我在这行呆了快三十年,从来没出过这么大的事,内地的几个分部都被抄了,还非得躲来香港,我怀疑我们之中有叛徒。”

“李叔您怀疑谁?”徐峰回头看向坐在后座的人,面对他的却是黑漆漆的枪口。

“李叔……我……我……我不是……”徐峰赶紧将手举过头顶,细密的汗水从额头上渗出,“我不是叛徒…”

持枪的那边却只是沉默着,车里没开空调,十分的燥热,徐峰渗出的汗水已经汇成了汗珠,濡湿了鬓角,顺着下颌的边缘不断流了下来,他不敢说话,只能不断小心地吞咽着口水,耳边只听见极快车速带起的呼呼声,他脑子里转过许多种逃生方法,可没有一种快的过子弹。

或许是过了一分钟,但对徐峰来说可谓是漫长的没有边际,男人终于收了枪,眼神略过徐峰看向窗外。

“也许吧。”

徐峰转了回来,深深吸了几口气,不敢再说话。

他跟的这个男人是在内地声名极大的一名毒枭,没有人知道真名,大家都尊称他声李叔,他纵横行内快三十年,以绝对的诚信和绝对的心狠手辣出名。为什么说他是绝对的诚信呢?因为和他做生意不老实的人都不在人世了,所以留下来的人都是口碑极好的。而且和他做生意不牵扯到家人,所以他在道上名望极其高,愿意和他做生意的人也是络绎不绝,他可以说是掌握了内地最大的贩毒脉络和毒品资源。

当然,他自然也是徐峰他们抓捕的头号对象。

徐峰当然也不是徐峰。他叫李旭峰,是一名可谓老到的卧底。

当年上头派他来只是因为他是新人当中最出色的,生面孔且有能力。但上头没想到的是他竟然在五年内做到了头号毒枭的贴身保镖,并且带着上头捣毁了内地最主要的几个制毒贩毒窝点,现在只剩下香港还有金三角两个地方没有根除了,李旭峰的任务确实快要功德圆满了。

还有一个小时,接应他的人正在往这边赶,只要他能熬过这一个小时,他就真的功德圆满了。

李旭峰用手撑着脑袋,脑子里浑浑沌沌的想着以前的事,内心在不断后怕着。

“阿峰,你家人怎么样?”身后的男人突然开口说话,声音低沉且疲惫。

“我爸在我一岁的时候就死了,我妈拉扯我和我哥长大。”李旭峰心想,自己的资料应该是被改的干净,姓李的不可能查的出来。他心里一动,接话道:“李叔家里人怎么样?孩子几岁了?”

男人仍旧是沉默着,只是不断的摩挲着自己断掉的食指。

李旭峰以为自己说错了话,便忙向男人道歉,此时男人却道:“我三十岁的时候还在种地,老家在山东的一个农村。”

“当时真穷啊,我没办法就离开了老婆孩子出来了,可是除了种地我什么也不会,然后一个同乡的大哥就带我去了云南,我们就在那里开始干了。”

“我知道做这行伤天理,但是当时就算是再多一条路可以走,我们也不会干这些。”

男人点起了一只烟,火星在他的指尖明明灭灭,透过月光照出了他眼底的几分湿润。

“我快三十年没见我老婆孩子了,我也想见他们,只是我不敢啊。”

“在这一行干,成天脑袋就是拴在裤腰带上的,我就是因为没有牵挂才敢放手干,要是被老吴老赵他们知道我家人在哪,啧啧。”男人狠狠吸了几口烟,“我在道上这么久,我没害过他们家人,可是我不这样干不代表他们不这样干,上回老吴家你也看到了,两个孩子,才那么小,真是造孽啊。”

男人将手中的烟蒂甩出车窗外,又点上了一支,咳了几下接着说道:“如今也是报应,跟只老鼠似的躲来躲去,这一单就当是最后一单吧,我前几天去了趟医院,医生说我没几年了。”

李旭峰吃惊道:“李叔你怎么了?!你身体不是一直挺好的,怎么……”

“尿毒症。”男人摆了摆手,单方面的结束了这场对话。

李旭峰看向窗外,眼神又开始恍惚起来。

还剩十分钟。

一切就结束了。

“举起手来!抱着头趴到车上!”

四周警笛大作,数十个拿着枪的警察包围了他们乘坐的车辆。

李旭峰和男人还有司机一块被按到在车上,男人没怎么反抗,眼神里有种知天命的淡然。

“姓名”

“李强”

“……哪里人”

“阿峰你知道何必问呢?”男人摇了摇头,“我想抽支烟。”

“别说别的!问你什么答就行了!”

和李旭峰一块审讯的警察不耐烦道:“老实把你其余的同伙都交代出来!还能从轻处理!”

“我不管干什么都是死刑,说不说都一样。”男人无所谓地笑道,眼神却一直看着李旭峰,许久道:“你叫李旭峰?”

“嗯。”

“你是东明县李家庄人?”

“……嗯。”

“你妈是不是叫王翠萍?”

“……嗯。”

一旁的警察愣了,怎么反倒是犯人问起警察来了。

“这个案件我不能参与了,你接着审吧。”李旭峰突然站起来拍了拍已经完全愣住的同事道:“亲属不能参与案件。”然后他看向坐在铁栅栏另一边的男人道:“等你行刑那天我会跟我妈一起来看你,”他顿了顿又说:“但是别指望我们原谅你,你做了多少孽你自己知道。”

男人看着李旭峰消失在门后的背影,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终究是低下头擦了擦眼睛。

说什么?有什么可说的?

说当初自己是有苦衷的?可是那又有什么意义?

当年李强刚出生的儿子得了先天性心脏病,去了省城医院,医生说能治,要三万块。

三万块啊,当时亲戚都穷,土地也都不值钱,卖了房子还卖了那两亩地,东拼西凑凑了两万。

李强抱着刚出生没几天的儿子,儿子小小的身子滚烫如火,不停的出着白毛汗,小嘴唇憋的青紫,脸色白的没有一点血色。他将儿子塞回媳妇的怀里,转身跑出去跟医生说,他一定能凑到这三万,求医生先给儿子做手术。

医生是有医德的人,答应了他,但是说要一个周之内凑齐。

李强想了很多种方法,什么卖血,到银行贷款,但是不行啊,银行怎么会借钱给这样刚从农村上来的庄稼汉呢?他想了两天。他最疯狂的时候拿了把菜刀到一个小区门口蹲着,后来看着那个衣着华贵的女人领着一个刚学步的小男孩,他扔下菜刀一下子就哭了,总不能因为要救自己的儿子就害了别人的儿子吧,那也是一个完整的家啊。

最后他一个同乡说可以卖肾,一个肾两万。他一想余下一万,娘俩出院之后还能有个去处,不至于跟着他流落街头。

后来他也真的这样做了,那是一个黑诊所,手术设备都不齐全,消毒也没做好,麻醉也没做好,他到现在还记得当初那刮骨剔肉般的疼痛。

他给儿子交上手术费,将一万块塞到妻子枕头底下,本以为日子可以接着过下去了,这时候同乡说让他帮忙把一包东西带到云南。

他想着人要讲义气,同乡给自己指了救儿子的路,自己也不好拂了人家面子,就坐火车去了。

那是一包毒品。接货的人扣了他一个周,开始逼他当这个中间传递员。

他说这是遭雷劈的事,他不能做伤天理的事。

可是一把冰冷的砍刀剁断了他的食指,血溅了他一脸。他那时候就知道,只要有欲望和利益,这群人将人命看得跟狗屎一样的轻贱卑微。

可是他想活下来。

他想老婆儿子。

可是要活下来就必须像狗一样流着口水在利益中撕来夺去,像老鼠一样在社会中东躲西藏,像禽兽一样没有天良的轻贱人命,用毒品去毁坏一个又一个的家庭。

他知道这不对,要遭天谴。

可是,可是他真的想再见老婆儿子。

李强从回忆里脱离出来,苦笑着摇了摇头,现在想这些有什么意义?

只是让他想不到的是,竟然是他的儿子亲手逮捕了他。

可是人生本就是如此反复无常。

本该如此的。


“你们来了。”男人抬起头望着母子俩微笑,短短一个周时间,他已经满头白发,苍老的像七八十岁的老头子。

“今天是你行刑的日子,”李旭峰将泣不成声的母亲扶到座位上坐好,“我跟我妈来送送你。”

“翠萍……”男人看着玻璃窗外风霜满面的妇人,鼻子一酸眼泪就跟着下来了,“翠萍……你吃苦了……我回来了……”

“你干嘛要回来!你为什么要回来!你让我们俩当你死了不好吗!你为什么……为什么要回来!!!”

妇人不停的拍着厚厚的隔离玻璃哭道:“这么多年!!我们好不容易等你回来了,却是看了一眼你就要行刑了……”

“我知道,我知道我不对……”男人此刻慌乱的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伸出手想透过玻璃给妇人擦掉眼泪,却只能胡乱地在玻璃上抹来抹去。

“翠萍你别哭了,我知道错了,我知道了……”男人喃喃道,“翠萍我回来了……”

妇人早已哭的发不出声音,空荡的房间里只剩下绝望的呜咽。

突然男人身后的铁门被打开,一个警察进来道:“时间到了。”

“旭峰啊,”男人抹了抹眼泪,努力地做出一个笑脸,“你照顾好你妈啊,我对不起你们,我错了,”男人顿了顿,终于情不可扼的抱住头大哭了起来,“我错了,我真的错了,你们原谅我吧……”

男人被两个警察拖拉着却不停的回头朝母子俩喊道,他的声音沙哑且绝望,李旭峰却始终沉默着不发一言。

许久,父亲的声音听不到了,他的耳边只回荡着那声枪响的回音。

他终究,终究没能原谅那个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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