咏物诗词的渊源【上】(30)‖叶嘉莹

        咏物作品在中国文学传统中所占比例很轻。然而却是渊源久远。清朝康熙时代的《佩文斋咏物诗选》有一篇序文说:“虫鱼草木”都是物,而“虫鱼草木之微”可以“挥天地万物之理”。物在诗歌当中,与诗人的心灵和感情究竟有一种什么样的关系呢?诗经《关雏》和美快乐的求偶感情,是从鸟引起的;《硕鼠》对于剥削者控诉也是借着物而引起;《桃夭》“宜其室家”的快感情是借着桃花引起的;《苕之华》人生悲哀苦难的感情也是借着草木的苕华引起。广义说来,《佩文斋咏物诗选》所说的也未尝不对,草木鸟兽也能表现宇宙中之万物之理。可是我们要说明的咏物诗和咏物词跟这些是不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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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咏物诗最早的来源和传统,也就是物与心的关系。一个人为什么要作诗?《毛诗大序》上说了“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这是你作诗孕育的开始,是诗的灵魂和胚胎。可是什么使得你情动于中的呢?你好端端的那个心是为什么动起来的呢?《礼记》的《乐记》上就说了:“人心之动,物使之然也”,是外物的感发使他如此的。那么外物是怎么使人心动了呢?一般说起来有两大类,一是自然界的物象。“春风春鸟,秋月秋蝉”,这都是使我们内心感动的自然界的物象。孔子说:“鸟兽不可与同群,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如果一个人看到鸟飞花落、草木鸟兽都感动了,难道你只为花鸟而对月伤怀,而看到人民的苦难你反而不感动了吗?所以,除了自然界的感动以外,第二个更多的、更强大的感动来源是人世间的感动,即人世界的事象。杜甫诗“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孟冬十郡良家子,血作陈陶泽中水”。安史的战乱,人民的苦难,使他受到了感动。所以钟嵘《诗品序》也说了:“至若楚臣去境,汉妾辞官,塞客衣单,孀闺泪尽。”他前面说的“春风春鸟,秋月秋蝉”,是自然界给他的感动;后面部分则是人事界给他的感动。只不过后来的咏物诗,特别偏重在鸟兽草木的一方面,而他们不把直接写人间疾苦的算作咏物,因为那是我们人事的情事,不算作物了。可是从广义说起来,使人心感动的本来是两方面的现象,后来的咏物诗就只偏重在鸟兽草木的物象了。我们一定要把这个传统说明白,才能真正地欣赏咏物的诗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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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魏晋南北朝产生了最有名的两部文学批评著作,一个是钟嵘的《诗品》,一个是刘勰的《文心雕龙》。《文心雕龙·明诗》就说:“人禀七情,应物斯感,感物吟志,莫非自然。”。“七情”指人的七种感情或情绪,其说不一,如《礼记·礼运》以喜、怒、哀、惧、爱、恶、欲为七情;《普济方》以喜、怒、忧、思、悲、恐、惊为七情。当外物使你感动,引发出自己内心情意的活动,这是人类的一种自然现象,也是我国古老的诗歌传统。我们重视内心与外物感应的这一点,与西方的现象学有暗合之处。现象学重视内心主体与外物客体接触后的意识活动。他们所说的主体就是人的意识,我们中国称之为心。当你的主体意识与外在客体的现象一接触的时候,就一定会引起你主体意识之中的一种活动。《诗品》的序文在“气之动物,物之感人,故摇荡性情,形诸舞咏”以后,也曾谈到了使我们内心感动的物的两大类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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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诗有六义谓之“风、雅、颂、赋、比、兴”。“赋比兴”是写诗的三种写作方法。所谓赋,直接诉说情事;而比兴都要跟草木鸟兽的形象结合。西方语言学、符号学重视语言的重要因素有两个:一个就是时间的进行;一个就是空间的联想。时间的进行,比如字符连续是占了一段时间,且是前后次序的,就是语言学家所谓的“语序轴”。赋的作法最重要的就是语言句读的结构,如同《诗经》中《将仲子》这首诗写一个女孩子跟她所爱的对象说:“将仲子兮”,从她说话的口气而来。“将”,是一个语词,没有实在意义,只表示说话的口气;“兮”字也是一个语词,也没有意义,也只是一个表示说话的口气的字。“将仲子兮”,仲是伯仲叔季的第二位,估计她所爱的人在家里的排行一定是老二,所以管他叫仲子。“将仲子兮”,你看女子那种多倩的、柔婉的口气。甲午战争中与日军作战而为国捐躯的清军将领名叫左宝贵,要上前线打仗的时候与母辞行。他母亲说:“汝行矣”,说“你去吧”,然后左又跟妻子告别,他的妻子说“君其行矣”,”你还是走吧!”这样就把这个说话的多情婉转的口气表现出来了。这就是赋,是不用假借外在美丽的形象而直接说出来的一种方法。“将仲子兮”这四个字就已经很好了。再看他说的全篇结构:“将仲子兮,无逾我里,无折我树杞。”接连两个否定,说你不要跳我们家的里门,不要随便地跳我们家那个墙,不要折我们里门旁边那杞树,因为你总是跳墙呀,就把树枝给压断了。这不是很伤感情吗?于是她赶紧往回拉。她说:“岂敢爱之”呀,我哪是爱墙和树呢?是“畏我父母”。这是语序轴的重要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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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么比、兴是什么呢?“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我们听到了关关的雎鸠鸟的叫声,想到一对鸟这么欢快美好的生活,我们人类岂不应该也有这样快乐生活吗?这是自然的由外物引起的联想叫做“兴”。那么比是什么呢?《硕鼠》说:“硕鼠硕鼠,无食我黍。三岁贯女,莫我肯顾。逝将去女,适彼乐土。乐土乐土,爰得我所。”借着大老鼠的形象来讽刺那些剥削者的。它是先有了一个内心的情意,然后才找出一个外物的形象来表现,是由心及物的情意。两者的区别:一种是由物及心,一种是由心及物。纵然我们没有没有明喻、隐喻这些个名称,他们那种用形象表现的手法我们中国传统文学都是有的。李白“美人如花隔云端”,是明喻。杜牧之“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花就如同娉娉袅袅的十三岁女子,这就是隐喻。“蜡烛有心还惜别,替人垂泪到天明”是拟人。温庭筠“过尽千帆皆不是”就是“举隅”。陶渊明“青松在东园,众草没其姿”,那松树就是象征。所以西方所说的一切形象与情意的关系、基本上我们都有。但我们缺乏那种科学的理论的逻辑的系统的说明,我们好处在于直接的感发和感动,探索到一个基本的根源,我们有很丰富的生活体验和实践的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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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讲讲到咏物的传统了。中国诗歌是“感物吟志,莫非自然”。物只是一个触发的媒介,而不是一个吟咏的主题。所以说诗先是“感物”,然后“吟志”,就是抒写情志不是咏物了。中国的以咏物为主的作品是始于“赋”的。《文心雕龙》说,“赋”是“铺也,铺采摛文,体物写志”。这是赋与诗的一个重要分别。赋要铺陈,借着这个物来写自己的志。中国最早的重要的赋,就是荀卿跟宋玉的赋。《荀子》里边有《赋》这一标题,里边有五篇很短的赋,是《礼》、《智》、《云》、《蚕》、《箴》。他所吟咏的《礼》和《智》比较抽象,至子它所咏的《云》、《蚕》和《箴》,就都是借着物作一个比喻来写了。他说:像云,是“精微乎毫芒而充盈乎大宇”。云彩那一丝一缕,它的精微像毫芒这么微细,可当它散布开来,是可以充盈在天宇之间的,它有这样的能够泽及万物的、广被下土的这样广大的作用。表面上没有离开所咏的物,可是是要借着云的特色和品质来说明一种做人的品质应该是如何的。所以这已经是体物写志,它的主体已经变成是物了。

      《文心雕龙》又举了宋玉的《风赋》为例。《风赋》说楚王在他的宫中站在高台上。一阵好风吹来,楚王披襟当之说:“快哉,此风!寡人所与庶民共者耶!”可宋玉说:“这种风是大王单独享有的!居住环境不同,所享受的好风不同的。所以他就把平民的风和大王的风都加以一番铺陈的描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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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荀子和宋玉所写的最早赋是以物为主体,要过渡到咏物作品的。《文心雕龙》上说:“荀结隐语”,而“宋发巧谈”。最早的咏物作品,就表现了两种特色:一个是隐语的特色,一个是巧谈的特色。大家看咏物的诗,先要认识这个基本的特点。

  其后发展到了建安时代,咏物的代表作者曹子建,就曾写有这两类咏物的诗。如《吁嗟篇》、《野田黄雀行》是属于隐语的性质,《斗鸡篇》是属于巧谈的性质。产生的因素不同,引发的写作动机也不同。《野田黄雀行》是说有一个少年要挽救一个被网罗的黄雀,隐语比喻的是朋友在当时的政治迫害之中的情境。《吁嗟篇》写自己在政治环境之中被迫害的情境。曹操死了以后,哥哥即位;哥哥死了,侄子明帝做皇帝。他一直在政治上被压抑和被迫害,曾被封做藩王,几年之间被三徙封地,上了《求通亲亲表》都不能得到准许。上了《求自试表》说也愿意在功业上对国家有一点建树也不被允许。“吁嗟此转蓬,居世何独然。长去本根逝,夙夜无休闲。”长叹息辗转的飘蓬,生在这个世界为什么单单遭遇到如此不幸呢?我为什么如此永远离开我的根土而飘流在外永远不停止呢?我“愿为中林草,秋随野火燔”,“糜灭岂不痛”,这个秋草的糜烂死亡难道不使人悲哀?但是我“愿与根首连”,我宁愿做一个不离开本根的草,就是被烧死了,糜烂了我也不后悔。这是曹子建的悲哀,咏物诗所咏的转蓬,是用一个隐藏的谜语,来喻说他自己在政治上被迫害的悲哀和痛苦,这种有托喻的咏物的诗篇后来极为盛行。

  还有另外的一类诗篇,如曹子建写的《牛鸡》诗。建安七子很多的人都有《斗鸡》诗,那时候一批长于文学写作的人形成了一个社团常有聚会,大家就找个共同的题目来写诗。由于他们经历和感发不同,就找一个外物来命题。这是使咏物诗产生的第二种因素:社交的因素。喻含政治迫害的诗多是隐语的性质,而社交性的作品各逞巧谈,就形成了咏物的另一类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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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两类的风格形成以后,到了南北朝时代,当宫体诗一流行起来的时候,那南朝的梁武帝、梁简文帝,一些文学侍从之臣无所事事,精神空虚,生活淫靡,就把写作诗篇当作一种游戏遣玩的性质。什么咏一个萤火虫啦,咏一只蝴蝶啦,咏一支蜡烛啦,甚至咏一个美人的脚啦,美人的手啦,都可以咏一番的。这是咏物诗的一种堕落。因为它内容这样空泛,只是社交上的游戏罢了。

(备注:图片来自网络,文字整理于叶嘉莹《唐诗宋词十七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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