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末鸿影·知己书
(上)
这年,京城的冬季似乎比起平常还要冷上几分,硕大的雪片夹杂在刺骨的北风中,纷纷扬扬的落下,刚刚走过的路,只一会儿就不见了踪迹。
彭锡三往一身半旧的皮袄中缩了缩,冒着风雪快步的行走在街上。这等天气,街上自然是没什么人的,两旁的小馆倒是热闹非常,透过破裂的窗纸能窥探到屋内的铜火锅呼哧呼哧的冒着热气。
彭锡三正琢磨着哪天要拖上几个好友去好好吃上一顿,忽然听到身后一个清朗的声音从风雪中传来。
“好友留步!”
彭锡三回头,只见一个身着长衫的人正往自己的方向赶来,于是停下脚步。那人快步来到他面前,未及彭锡三开口,便先施一礼道:“好友既是提前回京,如何不提前告知在下?原打算过几日邀好友来府上一叙,未想今日竟在街上遇到了。”
彭锡三被他几句话弄的摸不到头脑,隐约又听的那人叫了一个不熟悉的名字,于是向那人拱了拱手,道:“在下姓彭,似乎不是先生要找的那位好友。”
那人诧异之下抬起头,细细端详了彭锡三的容貌,转而复施一礼道:“原来是彭先生,适才风雪委实太大,错把先生误认为我一个好友,多有打扰了。”
彭锡三打量一下这人,见他生的年轻,着一身绸缎长袍,书生模样,一张面容却是英武好看,于是回道:“无妨。”
“彭先生,你可来了!”彭锡三刚到天全轩门口,一个年轻人便快步迎了上来,笑道:“快些进去,他们都在里面等你呢!”说罢携了彭锡三,便向茶轩里走去。
彭锡三笑道:“抱歉,我来的迟了。”
这天全轩乃是京城极为盛名的“八大轩”之一,话说清朝末年,京城的茶肆之风极为盛行,有专供清茶的清茶馆,有可以听书的书茶馆,还有可以提供酒菜一类的大茶馆。像是正阳门前这家天全轩,便是前门一带极富盛名的大茶馆,不但有上好的酒菜,更有雅座可供茶客吸食一种名作“阿芙蓉”的大烟。
此时正值傍晚,晚茶之客翩继而至,其中多半又是游手好闲的八旗子弟们。身着五色绸缎长衫,头戴一顶西瓜帽,手里把玩着一根象牙嘴亦或翡翠嘴的水烟枪,甚至有人提着竹丝编制的小巧笼子,在后院斗起了蛐蛐儿。彭锡三向来最厌恶这些纨绔子弟的颓废作风,轻哼一声,快步从他们身边走过。
那年轻人并未留意到彭锡三脸上的神色,一手推开包厢门,冲着屋内一桌人笑道:“你们看,却是谁来了?”
“家珍,怎么来的这样晚?要罚酒!”角落中,一个身着一身考究西装、头戴一顶灰呢子鸭舌帽的年轻人笑意盈盈的向彭锡三举起了酒杯。
彭锡三愣了一下,自从自己化名“彭锡三”后,很久未有人叫过自己“家珍”这个名字了。他认真看了这人半晌,忽然大笑:“陈鸣谦,原来是你!”
陈明谦同样大笑,将酒杯往彭锡三手里重重一塞:“你小子!别了这些年,倒是干出一番惊天好事!”
彭锡三心知陈明谦指的,是自己押运一批清廷从欧洲购进的弹药时,密通党人施从云、王金铭私下里截了这批军火一事。由于当时清政府在南方战线急需弹药,故而这么一劫,无论是在清廷还是在革命党内都引起了不小的风波。不过这事毕竟做的不够缜密,几个月后再一次挪用军资时到底被人看出了破绽,于是自己被清廷通缉,不得已化名“彭锡三”出走江浙一带,后来辗转回了京津,暗地里联络起义,倒是也干出过不小的声响。彭锡三本不是喜好功名之人,然而陈明谦毕竟是他在日本留学时共同加入同盟会的好友,此刻听得昔日同窗挚友相赞,他心中虽是激动,表面也只是淡淡一笑。
陈谦明见他不答腔,继续笑着说:“听说去年十二月,你还在上海见到了孙先生,是也不是?”
提到孙文先生,彭锡三眼中闪现出一丝敬意,快意道:“得见孙先生一面,真是万分有幸!孙先生对我们京津同盟会大加赞赏,并托我转告诸君,必将振兴中华之责任,置之于自身之肩上。以吾人数十年必死之生命,立国家亿万年不死之根基!”
“好!”彭锡三话音刚落,身后便传来一个清亮的声音:“好一个立国家亿万年不死之根基!”
“子均!你也来了!”彭锡三回身见到来人,眼中满是惊喜。
段子均摘下黑色呢绒礼帽,仿着西洋礼节向众人鞠了一躬,自寻一个位置坐了,笑道:“今日京津同盟会难得相聚,更兼明谦从成都远道而来,岂有不来凑热闹之理?”
见他直言道出同盟会之名,陈明谦急忙出言制止道:“子均,莫要再说,最近风声紧的很。”
自从上次彭锡三策划暗杀袁世凯的计划失败后,清廷对革命党人的搜捕就更为严苛了。段子均自知失言,于是低声道:“你们猜,我方才在前堂遇见谁了?”
彭锡三环视一周,京津同盟会的骨干大都在此,那么段子均遇见的,不能是友,也只能是敌了。
果不其然,段子均俯身过去,压低了声音说出几个字:“宗社党,良弼。”
提到良弼,众人脸色皆为一变,说起这位良弼良大人,他本姓爱新觉罗,祖上原是正宗的黄带子,后因附会多尔衮被削爵,直到嘉庆年间才勉强恢复了个红带子,后来又授了军谘使以及汉军副都统一职。不同于天天流连于花间茶肆的纨绔子弟,这位良大人正经在日本留过学,是个精敏干练又极富才华之人。面对清廷日渐衰败,也曾支持过立宪革新,但却是坚决抵制革命党废除清廷的。近来革命党连同袁世凯,不停向清廷施压,良弼联合溥伟、铁良组建了“宗社党”,妄图力挽狂澜,他一边主持革新,削减了不少八旗子弟的好处,一边又下令严搜京城内的革命党,故而无论是革命党人,亦或满族权贵,提起他少有人不恨的牙痒痒。
彭锡三来了兴致:“我出去看看。”
陈明谦早些年同彭锡三一同在日本留学,知晓他的脾气秉性,忙伸手拦住道:“家珍,莫要生事。”
彭锡三轻轻拍了拍陈明谦放在自己手臂上的手,笑道:“明谦,你我二人在日本时,尚且年少,难免会意气用事。然而士别三日,已当刮目相看。你当我这些年怎么混过来的?”
陈明谦想到这人潜伏在清军中这么些年,秘密挪出了多少军资以资革命之用!又借职位之便,私下里救了多少位革命人士!他每做一件事,必是掀起一阵轩然大波。然而他总能在每次风险中全身而退。不是极为圆滑聪敏之人,又岂能如此!思忖自此,陈明谦也便松开了手,笑道:“是我多虑了,你自小心些。”
彭锡三走出雅间,在前堂和中堂转了转,没见到传说中那位良大人的影子。转身欲向回走时,却忽然听得隔壁房间有人在高声诵读:“红日初升,其道大光;河出伏流,一泻汪洋。潜龙腾渊,鳞爪飞扬。天戴其苍,地履其黄。纵有千古,横有八荒,前途似海,来日方长!”声音浑厚清朗,读到最后两句,更是铿锵有力,掷地有声,磅礴气势间却是难掩几分苦涩忧思,彭锡三听出这正是梁启超先生的《少年中国说》,不禁喝了一声:“好!”
隔间的门却在这时开了,一个身着长衫的青年人站在门边,向彭锡三拱了拱手,笑道:“原来是彭先生,还请进来说话。” 彭锡三抬头望向那人,不禁有些惊讶,这人他恰好是见过的,正是方才在路上把自己认作他好友的那个青年人!
这间雅室与别处大有不同,装点的十分淡雅,只一张黄花梨书桌,两把灯挂椅。书桌上整齐的堆放着厚厚一摞书卷,彭锡三向来爱书,不由得多看了几眼,最上面的一本恰是手抄的一卷《少年中国说》,笔法清隽,又带几分飞扬洒脱。彭锡三暗奇,这里并不似寻常茶馆雅座,反倒像一间书房。
那青年人仿佛看出彭锡三心中所想,笑道:“这间书房是特意向茶馆老板定下的,不瞒彭兄,家中时有宾客造访,在下实在不耐烦这些应酬。平日便在这里看书写字,倒也清静。”顿一顿歉然道:“适才诵读梁先生文章,一时忘了情,让先生见笑了。”
彭锡三笑道:“先生哪里话,先生一片忧国之心才真是令人敬佩。还未请教先生名姓?”
“我姓梁,”那人淡淡笑道:“单名……一个恭字。”
“安得良弓并快马,好名字!”彭锡三感叹道:“如今乱世之中,若得良弓便可济天下,先生安肯将良弓藏匿,岂不可惜!”
“天地反覆,火欲殂;大厦将崩,一木难扶。”梁恭叹口气,道:“便是良弓,又能何如?”说罢径自对着灯火叹息,不再言语。
借着灯火,彭锡三细细打量梁恭,他虽是青年英俊,细看时眼角却也生了淡淡的细纹,想来也有三十余岁,算不上十分年轻了。但一双眼睛却是神采奕奕,全然有种少年人的英姿风采。彭锡三心道这人看起来虽是书生模样,眉宇间倒是难得有几分英雄气概。
梁恭吩咐小二上了茶,彭锡三啜了一小口,顿觉口齿间清香四溢,隐隐觉得这茶叶的味道与别处不同,又似曾相识,他细想了想,问道:“这可是静冈茶?”
静冈茶产自日本静冈,是日本三大名茶之一,入口清香,经久不散。彭锡三早年在日本留学的时候曾在一个友人处喝过这种茶,那时他刚刚接触同盟会,正是在这个日本友人的介绍下。他犹记得那时听到孙先生的革命理论时的满心激动,也记下了这茶的味道。
梁恭奇道:“彭先生喝过这种茶?”
彭锡三点头道:“从前在日本,一个友人那里有幸喝过一次。”
梁恭点头道:“原来彭先生也去过日本,我前些年也曾留学那里。”
彭锡三先前以为梁恭不过只是个书生,未想梁恭对于国外军事竟也有所研究,于是二人探讨了各国军事的优劣之处,相谈甚欢。彭锡三暗暗赞叹梁恭的见解精辟独到,在自己所识得的人里也称得上数一数二了,正感慨间,又听得梁恭道:“即便是革命党……”
听到“革命党”一词,彭锡三心中猛然一惊,一个不留意,手边的白瓷杯恰恰被他碰翻,小半杯茶水正溅到了书卷之上。
“对不住对不住,”彭锡三急忙用衣袖拭去书卷上水迹,但书卷的字迹毕竟新写上去不久,此时茶水一浸,即刻便晕开了,只末尾处依稀可见“来日方长”几个字。
“真是对不住,可惜了这么好的字。”彭锡三忙道歉。
“无妨,”梁恭笑道:“不过是在下前几日随手誊写的。”
二人又聊了一会儿,彭锡三忽然想起陈明谦等人还等在包厢,于是急急辞别了梁恭,向着方才的包厢走去。刚走到隔间门口,便觉一道劲风自身后袭来,他不躲不闪,右手反手向身后一击,便听得一声惨叫。彭锡三也不继续发力,只是笑道:“明谦啊,我记得这招在日本军校时你就输在了我手里吧。”
陈明谦不服气,换了个身法,一拳又打了过去。
话说包厢内,彭锡三走了半个多时辰未归,陈明谦出去寻他多时也没有动静,屋内的一干人等的正是焦急,忽然听得门外一阵喧闹。同盟会的另一位老成员王崇义最先坐不住了,急道:“不会是他们……”
段子均放下手中茶杯,细细听了听门外的动静,笑道:“无妨。”他站起身,径直向门外走去。
不一会儿,段子均推开门,笑眯眯的走了进来,在他后面,彭锡三和陈明谦也跟着走了进来,只是这两个人看上去多少有点不大对劲。王崇义有点担心的看向彭锡三:“老彭?”
彭锡三干咳一声,忽略王崇义径直坐到椅子上:“你们刚且说到哪里了?”
王崇义用眼角余光打量了一下这两个人,彭锡三的皮袄最上方的扣子已然不见了踪迹,陈明谦一身淡青色长衫上则多了几块黑色的印子,看起来有点像是一脚踹上去的样子……应该还不止一脚。心里暗自感叹,这两个人还真是能闹!但他表面上并不说破,而是顺着彭锡三的话答道:“宗社党拟招募十万清军,誓与革命党决战。”
“十万……”彭锡三微微皱了皱眉:“一旦十万清军集成,清廷可就有了一张好牌!议和却又不知要拖到什么时候了。”
段子均奇道:“这个良弼,真能有那么大能耐?”
陈谦明道:“这个良弼,虽然被袁世凯夺了禁卫军的统领权,手里到底还是有些兵力的。加上他这些年改革,虽是得罪了不少同宗,但却也结交了不少军事上的朋友,像是吴禄贞、哈汉章、沈尚谦,都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若能说动这些人相助,募集到十万的兵力也并非无稽之谈。”
段子均叹道:“我原以为,八旗子弟不过是些碌碌之辈。却未想大清朝腐朽至此,却还有这么个干将!”
彭锡三点点头:“这个良弼,倒也算是个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