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里的美丽传说

西西里的美丽传说

文/陈念水

霍华德是被爱丽丝手中的柑橘砸醒的,他狭长的眼睛在适应过光线后,终于聚焦到她身上,而此时的始作俑者正趴在栏杆上,向他露出一脸怯懦与委屈,而后在他探究的目光下朝他盈盈一拜:“抱歉,先生,我失手了。”

霍华德将那颗滚落到边角处的柑橘捡起,在落日下端详了一阵儿才慢腾腾地起身,而这时,爱丽丝已健步向他走来,等霍华德用手帕包裹着那颗圆滚的柑橘递给她时,眼前一片恍惚。

莫大的惊恐催促着他转身,可背后的人却不依不饶地喊住了他:“先生,请等一下!”

爱丽丝将剥过皮的柑橘一分两半,空气中顿时弥漫着一股诱人的清香,他屏住呼吸看着她将手中的半颗柑橘举到他眼前,语气诚恳且真切地说:“这个,请你吃。”

他看着眼前这个只有在画册中见过的女孩,看着她天真烂漫会说话的眼睛,看着她那因说话而不自觉浮现出在嘴角上的美丽笑容,竟不知该如何动作。良久,他扯了扯嘴角,轻轻地摇了摇头。

这样算是拒绝了吧。

他看见她收回失落的眼神,暗淡的脸大半隐匿在余辉下,不久她踌躇的背影便消失在他的视线外。远处有海鸥飞过惨淡的红,霍华德阖上双眼,似乎听见耳畔传来呼呼的风声。

他开始抽丝剥茧般地回忆起自己的过往来,这个让他漂洋过海苦苦寻求的人,在被人告知她早已流浪远方后却以这种方式来到他的身边,她柑橘般绚烂的笑容,让他如此害怕她的靠近。

可他仍然庆幸,这样的邂逅。

感谢你啊,真主,引她来到我身边。

让我得以忏悔。

霍华德出生于意大利南部的没落贵族家庭,生来就拥有着高贵的血统的他在拥有着令人艳慕的显赫地位的同时他忍受着常人难以忍受的孤独与寂寞。作为调香世家的独子,他必须担负并支撑起整个家族的重任。那时霍华德的家族产业已经在市场中危危可岌了,他自暴自弃终日流连与酒肆买醉,可就在他举步维艰的时候,他遇到潘这个调香天才,这个他事业中的得力助手。

潘经常会谈起他的家乡,那里有大片田野树林,随处可见的河流,还有一个叫作爱丽丝的姑娘。多好听的名字啊,霍华德想着,吃力又固执地念着这个名字,殊不知这个名字将会和他以后的命运紧紧地联系在一起。

起初潘的眼里常含泪水,他知道远走他乡的滋味即使是灌饮再烈的酒也无法慰藉的。可那时他们又是真开心啊,在那个年少轻狂的时代,他们足迹遍行于整个地中海沿岸。为了去寻找记忆深处的香氛他们整天埋身于花海中,只为研制出最扣人心弦的香。他的身份如此特殊,饶是再伪装,危险还是接踵而至,意外就发生在他们采花的过程中,潘为了掩护他,失足掉下了悬崖。

那个与他志同道合的伙伴还未来得及实现自己的理想与抱负就已经同他的意气风发一起长眠与那片花海之中。他开始懊恼自责,开始整夜整夜地失眠,脾气也变的愈发喜怒无常。他将自己拖入罪恶的深渊,好像只有这样他才能对别人惨淡的人生进行忏悔。他不停地折磨自己,直到偶然发现潘留下的手绘笔记,也就是那个时候他决定踏上旅途,带着破釜沉舟的信念去寻找一个姑娘。

于是他在某天清晨搭上一艘不知道将会行驶何方的轮船,兼风沐雨,周而复始地在茫茫人海寻找一个姑娘。

没错,那个用柑橘砸她的姑娘正是爱丽丝。

可霍华德却有点琢磨不透这个姑娘,她似乎永远光着一双脚在船上晃来晃去,这样到显得她与周遭的一切都格格不入。

她粗俗的行为与低劣的穿着常另她倍受于轮船上贵妇豪女的冷嘲热讽,霍华德看着她孤立无援的处境开始后悔自己当初的冒失,也许是他的冷漠刺痛了她敏感的少女心,于是他会刻意在这个不大不小的船上跟她来几次偶遇。可她对他的态度依旧不温不火,更有一种敬而远之的意味,这令他很沮丧,他向来不懂得讨好女生,如此以来,更是束手无策。

直到有一天他亲眼看到爱丽丝用同样的方式把柑橘砸向另一个人,他才明白那天应该是她有意谋地搭讪,只是当时的他太迟笨而已了。

临别前,轮船上会举行一场盛大的舞会。日落月出,银光倾泻,所有人都珍惜这场离别前的狂欢,只有霍华德满怀心思地在挤攘的人群中逆行,寻找爱丽丝。

这姑娘是特别的,她常常一个人坐在甲板上盯着天上那轮不明不淡的月亮发呆,可今天的她却拿着一把口琴对着波涛汹涌的大海吹着一首悲凉的曲子。

他深呼一口气,走上前去,做出邀请的姿势:“美丽的姑娘,可以请你跳支舞吗?”

爱丽丝没有出现在舞池,很显然她并没被人邀请,他希望自己的出现能够弥补她此时此刻的失落。琴声戛然而止,爱丽丝错愕地看着他,口琴被她重新收回掌心,良久,她局促地回答:“我不会。”

月光下的霍华德轮廓分明,他并没有收回伸出的手,而是坚持到:“很简单的,我来教你。”

爱丽丝起身,略带迟疑地将手递给他。

他带着她转了个圈,一步两步地教了起来,刚开始她动作僵硬,行动迟缓,熟悉后很快就跟的上霍华德的节奏了。霍华德牵引着她来到舞池中央,那一刻几乎所有人都忘记了自己的动作,只是聚精会神地注视着他们。

舞池里的爱丽丝更像一只轻盈的蝶,灵动而又调皮,把氛围带动的特别好。舞停曲终,周围掌声雷动,爱丽丝的脸颊红成一片,她赤脚立在光滑的地板上有些无所适从,只能无措地盯着霍华德。舞池里的霍华德端起一杯香槟向她致意,而她吓得掂起裙角弃他而逃。

等霍华德找到她时,她就安静坐长椅上,浓睫垂下,让人看不到眼底的悲喜。

海风鼓鼓地吹着,又咸又涩,她酝酿了很久才开口道:“谢谢你,霍华德先生。”

可能是临别将近,爱丽丝终于肯向他打开心扉,说出了她此行的目的是为了寻找赌气出走的弟弟,潘。

霍华德心如鼓擂,他怕直视爱丽丝的悲伤,更怕自己会不小心抖搂真相。他挣扎许久,也只是委婉地问她:“世界这么大,你知道去哪儿找他吗?”

爱丽丝摇了摇脑袋,叹出了口气。

他朝她递出一张名片:“有困难,就打电话给我,我会帮助你的。”

“不用了。”她连看都未看便直接拒绝他的好意,继而倔强地望着远方,“我会找到他的。”

霍华德再次见到爱丽丝是在西西里的大街上,她从钟楼广场穿过,摇曳的波西米亚长裙光彩夺目。她抱着一顶巴拿马帽,不断地从帽子取食挑逗那群停歇在广场上的白鸽,直到把东西喂个精光,她才起身把帽子重新扣在头上,歪歪斜斜的,竟有种落魄的美感。

霍华德压低帽沿,开始认真地画起她来,他尽量不把头埋进画板中,只为了不动声色地观察两人之间的距离,爱丽丝越是走近,他心跳就越快。

“嘿!”他低沉的嗓音及时地唤住了她。

她低头审视着他,灰败的眼中立即燃起了一团小火焰:“是你?”

霍华德身体在落日下镀上了一层薄光,不断地向她点头致意。

“我需要您的帮助……”爱丽丝攥着裙角,她说这话的时候,嘴角微微向下撇,一副想哭却有又不敢哭的表情。

他带她去吃饭,她饿昏了头,竟一头气吃掉了两份海鲜饭。再出来时外面已经下起了雨,他随手脱下衣服裹在她瘦小的身上,两个人默契地沿着街边小巷漫步,爱丽丝絮语着她的遭遇,说自己身处异国,被小偷窃取了财物,打工又被老板拖欠工资,她平日里食不裹腹,要不是偶遇霍华德,她都不知道自己还能熬多久。她声音糯糯的,早让霍华德的心软得一塌糊涂,他猜她一定吃了不少苦,才会磨掉性子拉脸求他。

他们的谈话被一辆惹眼的宾利打断,车稳稳停在他们面前,车窗后有位戴着眼镜的老者礼貌地和霍华德打招呼:“抱歉,先生,我来晚了。”

霍华德为爱丽丝打开车门,这让让爱丽丝不明所意地反问:“霍华德先生?”

“先带你回家休息,然后再安排工作。”

“天啊,我没有听错?”她话语间的俏皮引他侧目。

最后,霍华德点了点头。

霍华德带着爱丽丝回了庄园。当他们走过高贵典雅的喷泉,穿过茂密的柠檬与橘林时,爱丽丝的喜悦溢于言表。等跨过门廊时,金碧辉煌的大厅又立刻吸引了她的目光,欧式的厅堂里陈列着一排又一排的艺术珍品,多的让她眼花缭乱,她紧跟霍华德,进了他的房间。

他的房间空空荡荡,角落里堆着密密麻麻的标本,却纤尘不染。霍华德安排她打扫管理自己的房间,并承诺帮她找潘。这项工作让爱丽丝感激涕零,虽然她并不能经常见到霍华德,可她却有大量时间用来熟悉这里,她想安顿下来,再考虑潘的事情。

爱丽丝无所事事时喜欢耗在厨房里学做面,霍华德爱吃墨鱼面,她便下功夫去学,做出来的面虽然味道怪怪的,但每次霍华德都会吃的津津有味。

由于愧疚,爱丽丝甚至包揽了所有家务。因为只有做清洁的时候,她才能和老管家搭话聊天,老管家常常叹惋:“霍华德除了性格偏僻不讨喜外,其实是个非常努力善良的孩子。”

是呢,她也总这样想,不然谁会好心收留她啊。

霍华德的工作是整日呆在实验室里,研究一些瓶瓶罐罐的东西,她偶尔也会跟着霍华德去他花园一隅的温室转转,她总会在里面找到令自己感兴趣的东西,尽管那些东西她大多叫不出名字。

日子不温不火地过着,直到下半年庄园开始热闹起来,陆陆续续地举办几场舞会。爱丽丝要忙的事情也就多了起来,也是这个时候她才听闻丽莎夫人的存在。丽莎夫人是霍华德的继母,也是庄园现任女主人,她此次着急回来举办舞会,其实是为了替霍华德挑选未来的夫人。

老管家看着书,可心思并不在书上:“其实霍华德先生只有一个联姻对象,那便是格蕾小姐,她的父亲可是贵圈叱咤风中的商业大亨。”

爱丽丝吃力地擦着手中的瓷器,反问到:“可既然有联姻对象,为什么还要多此一举地举办舞会呢?”

“为了掩人耳目。如果不这样做,谁知道外面的记者们会如何颠倒黑白。两家都是身位高贵的大家族,一举一动都深受外界的诟病。”

爱丽丝陷入了沉思,霍华德应该知道丽莎夫人的用意吧,那他甘愿娶格蕾小姐吗?可他没有表明立场,就是默许了吧。

老管家似是揣测出爱丽丝的想法:“霍华德先生是独子,凡是生在这种家庭里的人都不能有出格的想法,你是他重要的朋友,也理应体谅他的难处。”

“当然。”一抹同情在爱丽丝的心底蔓延。

见到格蕾是在霍华德的家族舞会上,而向来避讳这种场合的霍华德竟破天荒地在和一位女子攀谈。那女子顾盼生辉,举手投足间尽现优雅,她端着酒盘徘徊在外间,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圈外有位美夫人朝她朝朝手,她曾在厅堂的壁画上见过她,她便是霍华德的继母,霍华德父亲的第三任妻子,丽莎夫人。

爱丽丝礼貌地朝她拜了拜,却被她轻而易举地抓住手腕,丽莎鄙夷地打量着她:“你就是霍华德带回来的野丫头?”

她心内划过一丝不安,下意识地去看霍华德,恰逢他刚好回眸,两个视线连接在一处。一个困窘,一个慌乱。

事后,霍华德巧妙地隔开了她与丽莎夫人,吩咐她下厨房端甜点,她才胆战心惊地逃开一顿来势汹汹地逼问。

圣诞节前天,霍华德终于忙完了手头的工作,驱车带着爱丽丝来到了Taormina,这是个一面环崖,一面临海的小镇。这里既没有闷热的空气,又远离了蚊虫的叮咬,抬头便能看见辽远的夜空上星光闪闪,仿佛一伸手就能摘下一颗似的。

柴木在火堆里发出噼里啪啦的爆破声,他们两个人一边喝着热红酒,一起烤火看星星。偶尔有烟火腾起,爱丽丝便立刻紧闭双眼,将合十的双手贴于胸前,那灿烂的脸庞在火光中若隐若现。

霍华德看着她,忽然觉得心里满满的。他的心好像被她打开了一个小缺口,温水正潺潺地流出来。

趁他失神间,她突然偏过脑袋问他:“霍华德,你累吗?”

她的眼里清明一片,让霍华德微微一颤。可他脸上的表情却晦涩不明,让她琢磨不透:“我许愿,只是希望你能开心一点点。”

霍华德揉了揉她的脑袋道:“你不找潘了吗?”

爱丽丝灌了口酒,“其实我也不太清楚我所谓的目的,或许为了逃离母亲终日的哭啼,或许就是想单纯地看看潘过得好不好……霍华德先生,我是一个普通的姑娘,我只是很好奇,为什么上帝频频眷顾我,每当我弃念终至的时候,你总能及时地出现在我面前。”

她喝多了,脸上陀红一片,挣扎着想站起来,却跌入一个温暖的怀抱。这样一个怀抱像极了她小时候摘出的一坨棉花,软而绵。

“霍华德先生,您还记得吗?您在月光下教我跳的那首华尔兹……”她眯着眼,含糊不清:“那是我学会的第一支舞……”

她伏在他怀里,也不知在想什么,吧嗒一下朝着他的脸吻了上去,夜凉如水,晚风送香,他竟一时乱了分寸,女子温热的气息轻拂他的脸颊,他终于如梦恍醒。

“爱丽丝,你醉了。”霍华德扣住不安分的她,与此同时,黑暗下的他悄悄红了脸。

他们在小镇上待了四五天,离开的时候霍华德却对她说:“我希望你能和我去一个地方。”

他们借住在小镇的一户人家里,为了准备她的早餐,霍华德特意借了一罐豌豆,将它们拌进嫩肉片和香菇里,才端给她。

他们从清晨出发,穿过一排排树篱,向远山深处走去。山路的地表坑坑洼洼,爱丽丝避开脚底的碎石却被迎面而来的树枝砸个正着。霍华德在前方开路,她揉着火辣辣地伤口,一声不响地跟上去。

当他们踏上一条阒静的小道时,有沉闷的钟声穿破清晨的薄雾,惊扰出一群觅食的白鸽。霍华德忽地转身,此时他的眸子明亮的吓人,吓得爱丽丝忍不住打了一个大大地喷嚏。

霍华德终于勾起了嘴角,他伸出手来拉住了爱丽丝,他的手宽大修长,手心干燥又温暖。风从脚底穿过,这段小路被缥缈的薄雾拉得格外地长,而被霍华德牵着手的爱丽丝羞赧地低下了头。

爱丽丝是在小路的尽头意外地发现了那座破败的教堂,它的外墙上爬满了绿油油的藤蔓,远远过去,绿的瘆人。他们进去后,便有人前来领路,爱丽丝跟着走上了那由白色砂砾铺成的道路,却发现在教堂那尖尖的屋顶上,偶尔还会有两只鸽子停歇在上面。

霍华德没告诉她他的来意,爱丽丝也没问。直到那人将他们领到一座空旷地墓碑面前,霍华德的脸上才浮现一抹悲伤。他手里攥着两束雏菊,静默地站了一会儿后,才恭敬地将花放置在墓碑上,而后有圣女歌颂赞歌,爱丽丝站在霍华德身后,打起了冷颤。

事后,他们沿路返回。途中,爱丽丝问霍华德是否有潘的消息时,她不知道霍华德的眼神为何如此悲伤,让她的也心莫名其妙地疼了起来。

她依旧没得到潘的消息。

从小镇回来后爱丽丝经常头痛。午夜梦回她往往口渴的厉害,下楼倒水时,便发现霍华德就伫立在三楼的窗台处。窗台挂满了绿植,影影绰绰一片,她呆呆地看了他半晌,却还是不小心发出了声音。

两人中间烟雾缭绕,狭小的空间温度蹿升。

“爱丽……”霍华德看着她欲言又止。他的声音空灵通透,让她一阵心慌,她似乎猜到了什么,既期待又忐忑地看着他。

随后她看他抬起手压了压太阳穴,朝她勉强一笑:“无事,早点休息……”

他不敢说,他怕说出口,他贪恋的一切就该消失了。

爱丽丝能明显察觉到丽莎夫人对她的不耐烦,她处处找茬,处处针对,常常给爱丽丝给予难堪,她很想一走了之,可是为了寻找潘,她漂泊异国无依无靠,只能投人篱下。受人眼色是常有之事,她告诉自己忍过这一阵,一定要想办法搬出去。她本来就是个倔脾气的姑娘,哪怕霍华德多次询问她,她也闭口不谈自己的委屈。

可时间越久,她便愈发觉得自己不能再留下去,她知道霍华德已经是有过婚约的人,他的夫人是商圈大亨的掌上千金,是举止优雅的名门淑女,是高贵血统的德高望族,可她又不得不承认她已经对霍华德产生了别样的情意。她就像一只落魄的野鸭子,被一个善良的王子带到了一个原本不属于她的圈子,她并不为此感到雀跃,更多则是难过。

霍华德在她困难的时候,毫不犹豫地选择帮助她,而她却依赖上他,并对他产生了感情。她是个大方的姑娘,如今想要离开了,便不会让自己留有遗憾,她要大大方方地向霍华德坦白她对他的感情,不管他接受与否,再笑着挥手告别。

后来她终于攒钱买了两张心仪的歌剧票,向霍华德约定了时间。那天她换上自己最美的衣裙,耳后也别有新意地扣着一朵红色玫瑰花,她在镜前忐忑了许久,才出门赴约。

他们一起看了喜剧皮埃罗,黑暗中的皮埃罗穿着皱皱的白衬衣与宽大的裤子,不时地在舞台上用他笨重迟缓的动作逗乐了舞台底下所有的观众们,霍华德聚精会神地看着舞台中央的皮埃罗,时而耸肩大笑,时而静默沉思,只有爱丽丝沉浸在自己的悲伤里,她偷偷地观望霍华德,扫过他狭长的眉,高挺的鼻,最后把目光放到了他薄淡的唇上。

她紧张到失了神,还未来来及张口,便看到霍华德也在凝视着她。

他们静静的注视着对方,忽略的表演,忽略观众,甚至忽略了心跳。

也不知是谁起的头,就这么吻在了一起,深而绵长。爱丽丝被霍华德按在怀里,两人再无看下去的兴趣,就这么抱在一起,直到散场,爱丽丝才发现自己腿软脚轻。而那时她的心情正如天上的那朵云,忽高忽低,摇摆不定。

两人牵手走在桥上,都有满腔话来不及说。一道刺眼的光照过来,爱丽丝下意识地遮住眼睛,还未曾反映,霍华德便倒进血泊中。

霍华德住进医院的第二天,丽莎夫人便请她去了趟咖啡馆,也就是在那里,丽莎夫人交代了霍华德的所有秘密。

那天她几乎是哭着走出了咖啡馆。走的时候,丽莎夫人扔给她一张支票,怜悯地看着她:“怪你命大,霍华德替你挡了子弹。收下这张支票后,就请你离开他吧……”

爱丽丝精神恍惚地走在大街上,吓跑一群又一群觅食的白鸽。头顶上的太阳烫的人火辣火辣,她开始在空荡的大街上哈哈大笑,原来霍华德对她的种种善良全都源于他对潘的愧疚,而她的弟弟也并非无法找寻,他只是死在霍华德的野心之下。

而她更像个傻瓜,偏偏爱自作多情,分不清缘由,便错付了心。她一个人跑过大街小巷,似乎要将这里深深刻在脑海里,最后她一个人爬上了天桥,那里有人在纸上做甲油配色,她蹲在那里看了半天,才将手伸出去说:“帮我做个漂亮的。”

做指甲很费时间,等她要起身时脚都麻了一半,她晃晃悠悠地站起来,将丽莎夫人扔给她的那张支票放进他口袋。

“姑娘,太多了。”那人抓着她的衣摆,不肯接受。

爱丽丝摆摆手:“收下吧,这张支票放在我这儿,无法发挥它的价值。”

艺术家感激涕零:“姑娘,真主会一直眷顾你的!”

“请珍惜你的天赋。”

爱丽丝想起了潘,他自幼便极具调香天赋,可惜家中没钱供他研修,母亲也怪他不务正业,他是个倔强的孩子,收拾行囊就跑的无影无踪。如果能重来,她一定选择支持他,只可惜他的傻弟弟,到临死前都不知道,从他离家出走那刻起,母亲便后悔了。

她不知道夜深人静的时候,潘是否有想起过她和母亲,只有她知道为了找寻他,她走遍多少个国家。她碰到过形形色色的人,吃过无数次苦头栽过无数跟头,可惜兜兜转转到最后,她也没能见潘最后一面。

爱丽丝就这样游荡在午夜,聆听了一场流浪乐队的演奏,饮下了一杯烈酒,而后她决定放下一切。

反正她就要离开了。

爱丽丝依旧照顾着霍华德,会趁他熟睡后在他额头上留下如蜻蜓点水般的一吻,会在病房里坐上很久盘算等他醒后该如何对答。她想,霍华德是否在某个瞬间曾想过向她坦白一切,或许在他为她挡枪的前一刻,他将要脱口而出的那句话。可这一切,她都无从得知。

直到某天,她待在房间里静静地修剪雏菊,霍华德就这样毫无征兆地睁开了双眼。他叫她的名字,等她握住他的手后,霍华德知道一切都变了。

爱丽丝依旧和他说话,对他微笑,可她也再不会用她那灵动的眼睛去直视他。他害怕的这一天终于到了,可爱丽丝的反映却出乎他的意料,他想过有天她会哭,会质问,会宣泄,而不是这样不吭不响,对自己设下心防。他再也无法走进她的内心,再也无法感受她内心深处的想法,他就这样看着她离他渐行渐远。

直到某天老管家说她要离开,他才发现,这才是她对他最大的报复。

在霍华德康复之后的某一天,他们心平气和地坐在庭院的葡萄藤下喝最后一次下午茶,那天下午爱丽丝一直强颜欢笑,说着一些感谢他照顾之类的客套话,就像她不知道真相一样,他听的越多越觉得讽刺心酸。

他们隔阂了太多鸿沟,而这些鸿沟足够将两人划分的泾渭分明。

后来直到她走,霍华德依然坐在那里,哪怕大雨滂沱,也无动于衷。

直到丽莎夫人撑起一把黑色雨伞,来到霍华德身边:“放手吧,霍华德,你再也不欠她什么,何必赔上你锦绣的前程!”

霍华德猩红的眼睛盯着她:“是你……是你把她逼走的,祝贺你,如愿以偿了。”

“她若真心爱你,就不会走了。我已经给了她最好的,她会过上如愿以偿的富足生活,会安安稳稳地度过这一生。而你们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只有离开,对她而言才是最好的结果。”

丽莎夫人望着他,喃喃到:“霍华德,千万不要再让我失望……”

“好,如果要我不去追她,就答应我一个请求。”霍华德认命地摊了摊手。

“你说。”

“我会尽我毕生精力经营好家族产业,但我要终生不娶。”

丽莎夫人颓废地松开了手中的伞,原来这才是霍华德到对她最大的惩罚。霍华德起身,踩过泥泞的橘林,而他的悲伤却在这倾盆大雨中无处可躲。终身不娶,是他对爱丽丝做出的最大承诺,在他有生之年,他愿意心怀愧疚地度过。同时,他终究爱她,情愿耗尽毕生,赌她原谅。

后来他再也没吃到过爱丽丝亲手煮过的墨鱼面,他深居简出将生活重心都拼在工作上,只有这样,才能停止想她。他庆幸她在最后一刻才得知真相,毕竟这是他第一个爱过的姑娘,也是最后一个。

这是一个会对他刻骨铭心的姑娘。

爱丽丝离开的时候只带走了霍华德那副还未来得及补全的画,那张画上有静止的钟楼广场,有震翅欲飞的白鸽,还有她那条被风鼓起的长裙。

她从没告诉过霍华德她是如此地喜爱它,正如她未曾向他表露的情意。她知道自己只是个异国乡下粗鄙的姑娘,自然配不上他高贵的血统。她终究太过爱他,才不忍看他与继母反目成仇,可她也恨他,恨他欺她瞒她。

海鸥飞过的夕阳下,爱丽丝站在初遇霍华德的栅栏处眺望远处,落日马上就要融入海底,爱丽丝忽然想起那天宁和的下午,那时她已经知道真相,决定退出霍华德的生活。

“你会怪我吗?”他问的如此小心翼翼。

爱丽丝盯着手里的茶杯,想起了一句似曾相识的话:“所有痛苦,终将会被遗忘的,”

他知道爱丽丝无法原谅他。

可他仍想努力一搏,他紧握她的手,乞求:“请留下来。”

“你知道的,我家里还有一位以泪洗面的母亲。而现在我只想带潘一起回家。”

在此之前她从未将谎话编的如此圆满,她看着霍华德眼睛里的希翼消失殆尽,而她则在眼泪掉落之前转身离开。

“傻瓜,我爱你,唯有放手,才能成全。”

可这些他都不知道了。

同年二月,霍华德研制出一款新型香水,这款香水刚上市就收到了广大消费者的推捧。他不仅拯救了家族的商业危机,更是一跃成为了香水市场炙手可热的调香师。

各大记者争先采访这位新晋的调香师。喧闹的发布会上,有记者抛出这样的话题:“请问霍华的先生,您的这款香水最初的灵感来源自哪儿?”

“一位美丽的姑娘。”

“哇,那这位女孩对霍华德先生来说一定非同一般!”

霍华的并没有回答。记者接着反问:“那么在这其中一定有着一段耐人寻味的故事吧?”

霍华德摇摇头苦涩地笑了,他说:“西西里发生过许多美丽的传说,但我知道没有一个会属于我。”

是啊,他的出身早就注定了他一生的孤独,他还怎么敢再奢望一段虚妄的爱情。这场人生的道路,他一人独行尚且战战兢兢,踌躇不定,又怎么会忍心,拉她与他同行。他宁愿缄口不言,也要把这份爱深埋心底,作为对她此后漫长岁月里的挂念。

就像他之前说过的,一个没有灵魂的傀儡,并不是一个真实的存在,他宁愿自己就是一个幻想,能让她梦一场,痛过,哭过,可转眼便会忘了。

霍华德转身,很多年后他仍能想起少女那微醺的吻,以及那一晚他丢掉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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