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始化灵胎于碧海苍灵。彼时那里并不太平,没有漫山遍野的佛铃花海,也没有灵泉滋养万物生息。他茫然地望着这天地,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也不知道自己该往何处去。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叫什么名字。
年幼时他便以甘露野果为食,与凶兽毒虫抗衡。白日警惕自保,夜晚也不得安稳。他独来独往,为了一线生机苦苦挣扎万年。他虽不似墨渊那般出生高贵,却终究靠着自己练就了一身连父神都赞叹不已的本事。
后来,他自称东华,因那里为东荒一方华泽,他便简单取了其中二字。
再后来,他遇见了知鹤的父母,予他施饭之恩并将他养育成人。然而因他天生银发,知鹤父母视之为不祥之兆,并未在情感上加以照拂。成年后,东华便离开了碧海苍灵,四处游历闯荡过着漂泊不定的生活。也是自那时起,他的名号才在四海八荒渐渐传开。东华从未历过飞升天劫,因他并非神族。但他的身手和法力却远比那些正儿八经师从高人万年的神仙要强大得多。前来找他切磋打架的神仙妖怪不计其数,可终究也没有一个能全身而退的。
最后,他不耐烦地躲入了南荒。彼时,那里是魔族的领地。在章尾山,他遇到了少绾。他们之间的兄弟情谊,竟也是打架打出来的。
魔族之人不似神族,喜欢打群架。不用挨个地去收拾,东华觉得倒也还算省事。于是他便干脆在南荒住了下来,并在一处竹林里给自己搭了个小屋栖身。
天下的女子都有一个共同点,那便是对英雄的崇拜,尤其还是长相英俊且身手不凡的英雄。魔族女子相较神族女子来说要豪放得多。也不知是从何时起,每晚都有魔女自荐枕席。东华扔烦了,索性连结界都懒得设。幸得他一向睡不沉,即便睡到半夜迷迷糊糊时,也总能在第一时间就将还未来得及爬上他床榻的魔女利索地扔出去。
这样的日子也过了好几千年,直到父神亲临邀他上九重天。少绾笃定以东华的性子铁定会直截了当地拒绝,可事实是他竟毫不犹豫地便跟了去。好好的青年才俊竟被魔族女人逼到如此地步,也是让少绾唏嘘。他们魔族的女人,简直忒出息了!
九重天上的神仙都有自己的名讳封号,可东华并非什么上仙上神,自然是没有的。父神为此头疼了一番,不过东华自己倒没太在意。
“随便给个封号便是。”
敢如此同父神说话的,这四海八荒除了庆姜之外,怕也只有东华了。
不日,父神便昭告天下,赐封号“少阳君”。至此结束了他亦神亦魔的尴尬身份,将他彻底纳为神族。因东华惯着紫衣,且府邸衔阳宫种满了紫色的佛铃花,故他总以东华紫府少阳君自居。
来了这九重天,虽终于甩掉了那些难缠的魔女,但东华还是有些烦躁。只因来寻他切磋的神仙太多,且还都是一个一个来的,着实扰了他的清净。东华向来不喜热闹,他自幼就一个人过惯了。九重天上的宴会他从来不赴,就算是父神也请不动他。时间久了,不免招人非议。
彼时,父神已有意栽培他承这天地之位。但徒有身手和头脑并不够,东华要学的还很多。
之后不久,他便被父神送去了水沼泽神宫。
后来,折颜和少绾这两只凤凰也相继来了水沼泽。他们这群给后世留下无尽传说的上古尊神算是到齐了。
在那里,东华终于过了几万年的好日子。
犹记他初到之时,神宫内掌武备学的师傅便对他颇有微词。想来无非是他一个不知道哪里蹦出来的神仙居然能深得父神器重,扰得心气不太顺的缘故。
师傅说:“以为师之见,少阳君在我这武备斋也学不到什么吧!”
东华倒也坦诚,“你也太抬举自己了。”
后来,听说他们打了一架。再后来,这位师傅就辞官隐居再未现世。
眼见着这武备斋一夜间没了师傅,父神也是着急。少阳君在水沼泽,竟也没人敢接这武备师的烫手山芋。细细想来也不为怪,毕竟强如父神,也还是经常打不过他的。
也罢,这武备学东华不修也无妨!父神本想让他另择个一两门学术潜心钻研,可未料除了那武备学,其余的他一概来者不拒。
起初的几年,东华倒也是认真,因他觉着新鲜。后来,他便也疲了。学堂师傅讲学时,他支着头养瞌睡;同窗为晦涩难懂的博物论和佛理学头疼时,他书盖在脸上打瞌睡;当大家埋头答题的时候,他已经交了卷自己找了处舒服的树杈悠闲地晒着太阳睡着了。
曾有不少神仙暗自揣测这个少阳君是否因着与父神的交情买通了各科师傅,这才能次次考第一。亦有怀疑各科师傅承父神面子,在阅卷时有意放水。因他平日里看上去的确不像墨渊那般勤学,竟也能有如此霸道的成绩实在令人匪夷所思。各种臆测从未停歇,直到有一日佛陀来这水沼泽讲学。
那日之事,轰动了整个神宫,也传遍了九重天。因课堂之上,东华紫府少阳君竟完全不给佛陀尊者颜面,当众与他论佛理。并不宽敞的佛学院很快便挤满了人,还有许多占不到位的,只能挤在门外窗口看热闹。里面不乏抱着想看少阳君出丑心态来的神仙。此事动静太大,最后连父神都被惊动从九重天风尘仆仆地赶了过来。本想来打个圆场的父神,刚刚跨入佛学院的院子,便赶上了佛陀认败的那一幕。
佛陀居然败了。赢他的,却是一个在私底下连众神都公认为仙根不正的半路神仙。这对于那些自认为仙根纯正清高自傲的嫡神们的自尊心,可想而知是个多具毁灭性的打击。
一个不是神仙的神仙竟能在佛法上有如此造诣,佛陀倒是深感欣慰。特许他随意出入西天梵境,畅阅塔内佛经。这等殊荣,连父神都未能得到过。
自那以后,东华便更常出现在梵境。他在术法上的造诣便也一骑绝尘而去,直叫一众神仙望尘莫及。
那样潇洒的日子,一过便是近八万年。
直到异族暴乱扰了平淡无奇的岁月。
这天下一乱便乱了两万余年。神族派兵四处平定,当年水沼泽里的那些贤士皆领兵出征。父神嫡子墨渊战功赫赫,享战神之美誉。东华紫府少阳君杀伐决断,威震四海,八荒神将相继归于他麾下。
只叹父神终是分身乏术,以羽化救世堪堪平息了战乱。战后东华顺应天意承天地共主之位,却也没来得及过上几年太平的日子。
回忆过往,东华不禁叹息。他从未想过要执掌这高位,可天命却将这一切变得顺理成章。彼时,东华并未多想。而今,他却感叹造化弄人。这苍生是天命强加于他的,而今他想要的却不过是云云众生中的那头小狐狸罢了。即便是如此卑微的心愿,他还是无法轻易了却。
还有十五万年,凤九才会降世。待到相逢,则已是十八万年后。打仗的时候,日子倒也是好打发。但待到天下太平后的十来万年,可要如何才能熬得过去。在这静谧夜色下,无所畏惧的东华帝君,竟也横生出了些怯意来。
今夜,看来是要无眠了。东华起身,披上了紫色的外袍独自朝后山走去。
几日前,他将狐狸送回了林子。那小狐狸与他处了几日,似有了依赖。那日,许是知道了要被放归,它两只爪子紧紧扒着他的衣袖不肯放。东华无奈只得隐去了身形才得以离开。
鬼使神差般地,此时紫衣尊神又回到了当日放下那狐狸的地方。更深露重,林子里漆黑一片。东华抬眼望了四周,不见那红得似火的身影。该是离开了吧!东华心道。转身往回走时,心里却莫名得寥落。想着心事,脚下便也没有留神。一声凄厉的奶音窜入东华的耳朵,借着斑驳的月影他低头一瞧,脚下踩着的,不正是那头狐狸嘛!他眉头微敛,俯身将狐狸抱在怀中查看伤势。没有伤着骨头也没落下内伤,东华松了口气。正欲将它放下,那狐狸却故技重施,比前几日抓得更紧,还嘤嘤地嚎了起来。东华本欲再次隐身,却突然觉察它此刻脏兮兮的十分狼狈,身形也不似从前那般圆润。此时哭得抽抽搭搭的,实在也是可怜。东华心一软,捏了个诀法抱着它便直接回了营帐。帐内烛光燃起,紫衣尊神幻出一盆冒着热气的清水。他就着帕子将那狐狸仔仔细细地洗了一遍,又将它擦了个干。湿濡的红毛渐渐蓬松起来,小小的身子蹲坐在桌上,毛茸茸的长尾围到身前,尾尖轻轻摇着,溜圆的大眼睛无害地望着东华,似在讨好。摸了摸它头顶的绒毛,东华拿过一盆葡萄放在它面前。只见那头狐狸两眼直勾勾地盯着葡萄,连身子都有些耐不住地抬了起来。半晌,它也没有下口,反而望向东华。
“吃吧!”
得到许可后,它的爪子便迫不及待地扒上盆边,将整张小脸埋进了葡萄堆。
东华看它那副狼吞虎咽的模样,嘴角不禁勾了一抹笑意。突然又想到是不是这几天它都没能吃上饱饭……这个想法让他心里揪了一下。
没过多久,只见那身形一顿,小脸突然便仰了起来。一只前爪不停地挠着脖子,它张着嘴,难受地眼泪直流。东华倒也不急,慢悠悠地施了个仙法便将卡在它喉咙里的葡萄取了出来。看它喘着粗气一脸沮丧的模样,东华只觉好笑。抱起它口中念念有词地便往床榻走去,
“你这狐狸也是贪心,看你下次还拣不拣大的吃!”
他将它放在床尾,那狐狸倒也不认生,自顾自地寻了个角落便缩成了一团。
或许,养头狐狸也不错!东华在坠入梦境前这样想着。
那一夜,他的九儿踱入他的梦中。
那是在他的老家碧海苍灵。满山遍野的佛铃花海中,她一袭红衣翩翩起舞,足腕上的铃铛清脆地吟唱着。他远远凝望着她,仿佛就这样过了一个洪荒。
梦醒时分,眉间诉着情殇。他幻出铜铃紧紧握在掌心。
缩在床角的小狐狸不知何时已挨到了他的身边。它出神地望着那串铃铛,探出小爪子想要去触碰。东华恍然回神,顺势便收了铜铃。许是眼中的落寞让他心生不忍,于是便又幻出另外一串铜铃挂在它的颈间。那狐狸抬起爪子蹭了蹭,惹出了一阵清脆。它又好奇地碰了碰,便活蹦乱跳地开始在他的榻上翻滚玩耍起来。
不知那日凤九从土地那里骗走他的铃铛时,是否也是这样开心地把玩。
……
“你可还记得,当年九儿为你挡下这一箭,我曾说过什么吗?”
九儿为陛下挡这一箭,不求任何赏赐,只希望陛下能记住九儿,生生世世记在心里。
“记得。”
……
在凡间的那间破屋子,凤九曾拿着它哭红了双眼问他记不记得。
东华垂目,他怎会不记得。他曾许诺过生生世世不负她,但却连回过头看她一眼的勇气都没有。只怕那一眼,便再也无法压制住想要将她拢入怀中的冲动。
彼时,他害怕天命为难她,更怕自己无法护她周全。可东华从不曾想到,到头来伤她的,却是自己亲口说出的那字字凉薄,句句绝情。
天边已泛起金光,紫衣尊神起身披上外袍掀起了帐帘。初晨的寒风令他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他东华紫府少阳君,何惧天命,又岂容天命摆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