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深夜零点,宛默忽然又从梦中惊醒过来,全身颤抖,直冒冷汗,仿佛刚刚经历过一场惊心动魄的劫难似的。半年来,宛默总是做着同样的一个梦,梦见一位红衣女子不断哀怨地向她乞求着:“救救我!救救我!……”
起先是模糊不清的,只隐约可见一袭红色罗裙裹住一个女子匀亭有致的身体。而近些日子,那位红衣女子似乎越来越近了,宛默甚至能看见红衣女子那空洞的双眸,只见眼白,不见眼珠,毫无波澜,如两口荒芜多年的枯井。
半晌,宛默才从惊悚中缓过神来,看了一眼躺在身边的男人,幽幽地叹了口气,而后披衣下床,靸着拖鞋踅到窗前。
窗外月光如水,漫过处,滉瀁着一片白茫茫,吞没了整个后花园里那些滋滋蔓蔓的花草,和那一棵亭亭如盖的枇杷树。
许久,男人才梦一样轻唤一声:“又做噩梦了?”
宛默从痴想中醒转过来,拉上窗幔,回到床上,语气冷冽地说:“还是那个梦,还是那位红衣女子说救救我、救救我!可我怎么也看不清她的那一张脸,似乎只能看见一双空洞的大眼睛,十分可怖!……”
男人早已猜知宛默的梦中女子一定是他的前妻。他自己又何尝没有做过类似的梦呢?救救我!救救我!……声声急,声声怨,唤得他的肝肠一寸寸地断了。
可那终究是过去的事情了。
二
几年前的大学校园里,许枫邂逅了烟罗。
初夏的黄昏,油画般清亮。
一位女生,穿一袭红裙,浓密的黑发披拂一肩,身段柔弱,眼眉簇雾,似乎有着一丛落寞半丛欢的跌宕风致,从许枫的视线里蓦然滑过。
尽管只是一个轻描淡写的邂逅,却在许枫的心头划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许枫想,多少爱情的粉墨登场,都是缘于人群之中那偶然的一瞥啊,惊鸿一瞥!而且还是在这样一个堆霞簇锦般的黄昏时刻,真是叫人难忘。
许枫虽也算得上眉目俊朗,但品行温良谦恭,在校园里一向不显山露水,所以,他优渥的家世一直未为人知。直到后来,在一次本校的教育基金受捐仪式上,大家这才知道许枫竟然是本校迄今为止最大一笔教育基金的捐赠者——本市著名许氏集团的唯一继承人!
真相大白后,不少女孩开始捶胸顿足,后悔不迭,直恨自己有眼无珠,不识身边竟有此等钻石级王老五。不过,后悔已经迟了,仅仅毕业之前这短短一个月的工夫,恐怕连嫉妒、非难烟罗的时间都不够。
其实,那时的烟罗,已经有男朋友了,一个在大学生辩论赛上出尽了风头的才子。在当时的校园里,烟罗和她的才子男友也算是人所共羡的佳偶了。
可许枫却不管不顾,像是忽然开窍似的,不断送玫瑰给烟罗。第一天是一支,第二天是两支,第三天是三支……这样的送花方式就有些张扬了,何况是那一种最名贵的荷兰进口蓝色妖姬呢。许枫想,他总得在毕业之前为什么事情疯狂一次。
这让一个校园里麇集的围观者们都开了眼界,大呼过瘾。
不过,以许枫的家世,送上几万支蓝色妖姬都没有什么问题吧。可当送到第三十支的时候,许枫就抱得了美人归。
在毕业之前的那天晚上,烟罗无助地瑟缩在许枫的胸膛上,用一场酣畅淋漓的大哭浇奠了她和那个花心才子的初恋。
毕业两年后,许枫顺理成章地子承父业,成为万众瞩目的许氏集团年轻的掌舵人,并且和烟罗结了婚。新婚燕尔,本该柔情缱绻软语温存,可许枫刚刚荣任掌舵人,不得不以集团业务的发展大局为重,蜜月旅行一结束,即刻马不停蹄地奔波于全国各地的市场了。
聚少离多的夜晚,久难成眠,望着窗外一大片空茫茫的月色,烟罗竟也渐渐地染上了寂寞。
商场是战场,亦是欢场。许枫虽然长久浸淫其间,却一直能够洁身自爱,从未传过任何绯闻,这总算给了全职太太烟罗莫大的欣慰。
许枫每次出差回来,也会一如既往地送蓝色妖姬和其他贵重的礼物给烟罗。可当这样的生活方式逐渐成为一种习惯的时候,烟罗心底的喜悦也就慢慢地荡涤无存了,直至波澜不惊。
而寂寞却被无限地放大,放大,再放大,直至泛滥成灾。
寂寞的烟罗终究学会了抽烟、饮酒。
三
烟和酒,确实是寂寞之人的爱侣。
烟罗宠着烟宠着酒,不仅在卧室里宠,还在酒吧里宠。
酒吧里,当烟雾缭绕、酒意微醺之时,烟罗似乎暂时抛却了寂寞,她会清晰地想起许枫在身边时的琐琐屑屑,而那样的每一个片断都是温暖的,足以驱散寂寞时的自怜自艾。
烟罗常常会趁兴拨通许枫的电话:“老公,我正在酒吧里呢,我想你啦!”
每每此时,许枫就会在电话那头焦急地囔起来:“好太太,别喝多了,早点回家哦!我一办完事,立刻、马上飞回来陪你!……”
许枫那些急躁的叮咛,像是一个个深情的吻,尽管隔着千山万水,却也听得见一记记清脆的响声。烟罗深深地沉溺在这种电话宠爱之中。
这样的游戏,许枫不在身边的日子里,烟罗总是乐此不疲。
有一晚,烟罗在醉醺醺的恍惚中,似乎看见许枫真的“立刻、马上”飞回来了,他满脸怜惜地拉着自己的手说:“烟罗?你真的是烟罗吗?”
奇怪!我不是烟罗还能是谁呢?烟罗心里不禁疑惑起来,难道许枫不认识自己的太太了吗?难道他也喝醉了吗?
一张舒适的床,便是男人与女人的战场。
囤积已久的寂寞骤然转化成血脉贲张的激情,在瞬间爆发。那一夜,她不停地要,他不停地给。汗出如浆、精疲力竭过后,两个人才相拥着沉沉睡去。
翌日早上,当烟罗好不容易睁开饧涩的双眼时,忽然发现把自己紧紧拥在怀里的男人竟不是许枫,而是她的初恋,那个叫欧畅的才子!烟罗大惊,赶紧挣脱欧畅的拥抱,起身穿衣,迅速逃离了他的家。
烟罗躲在自己的家中,好几天都不敢出门。烟罗想,她再也不会去酒吧里瞎喝了,因为有些错误只能犯一次。
可欧畅却不断打来电话,烟罗不接,他就不断发来短信:“那天晚上遇到你,简直像是做了一场梦,但更像是天意,所以我情不自禁地把你带回家。你一个人在酒吧里买醉,许枫肯定对你不好!我现在大小也是一个老板了,能养得起你,你还是回到我的身边吧!我们重新开始……”
烟罗想,我只是偶然喝高了而已,何谈买醉呢?又何谈许枫对我不好呢?当初,我离开你,又不是嫌你穷,而是嫌你穷的时候还那么花心,在校园里七勾八搭的,弄得路人皆知……
想到这里,她不禁有些悲愤,于是便回短信:“不不不!我先生很爱我,我也很爱他!那天晚上,我偶然喝高了,误以为你是我先生,纯属一次意外罢了!请你以后不要再纠缠我了!”
可欧畅不依不饶:“……那就见最后一次面吧!还是在那家酒吧,你不来我就到许家去找你!”
烟罗想,好吧,反正早晚都是要了结的。
酒吧里,烟罗目不转睛地凝视着那个曾经苦苦爱恋过的男人,心里却出奇地平静,任凭欧畅怎样哀求都无动于衷。
她看着欧畅几乎声泪俱下的表演时,忽然觉得这样的场面真是太滑稽了,自己已经有先生了,而他呢?他家里墙上的婚纱照显然表明他已经有太太或者未婚妻了,那么,他到底是怎么想的呢?难道是想和自己来上一段婚外情吗?真是无聊透顶!
后来,烟罗说:“欧畅,就这样吧,我不会再和你见面的,祝你生活幸福!”
她抓起包,冷冷地站起来,头也不回地出了酒吧,立刻开车回家了。
那一晚,烟罗滴酒未沾。
四
夜已深了,浓雾一样的月白把夜晚淹成一个诡异的梦境。
烟罗不想惊动她的公婆,便从后花园那边的后门上了楼。
就在她把钥匙插在锁眼里的时候,一个蒙面人突然从阴影中跳了出来,低吼一声:“不许叫!快把钱包缴出来!”随即用一把尖刀抵在烟罗的脖子上。
烟罗吓得大气不敢出,一阵抖抖索索地摸出钱包后,再抖抖颤颤地说:“只有这些了,全给你!”
“妈的,这么一点,就想打发老子!快把你房间保险柜的钥匙和密码给我!”蒙面人从兜里掏出一根细绳,一把抱起烟罗直奔楼下的那一棵枇杷树。
“委屈你了,我只图财不图命!你只要乖乖的,我拿了钱马上就放了你!”蒙面人说完便利索地把烟罗牢牢地捆绑在枇杷树上,从烟罗的包里搜出保险柜的钥匙后,又凶巴巴地问:“密码多少?”
烟罗吓得六神无主,哆哆嗦嗦地说出了一串数字。话音刚落,她那一张小嘴就被一条臭烘烘的毛巾给结结实实地堵住了。
蒙面人重新蹑手蹑脚地跑上楼,直奔烟罗的卧室。可是输入密码过后,保险柜的门却仍旧纹丝不动。蒙面人便在心里斥骂一声:“小娘们,看我下去怎么收拾你!”
就在此时,他忽然听到楼下后花园里似乎有一股轻微的响动。坏了,难道许家人发现什么了吗?!他有些惊慌,赶紧藏身于厚厚的窗幔后。
可那股响动倏忽之间又没有了。难道刚才听错了吗?他一边埋怨着自己的神经过敏,一边又开始捣鼓起保险柜。可捣鼓了一气,却始终未能成功地打开柜门,于是,他气呼呼地跑下楼。
“妈的,你竟敢欺骗老子,保险柜的密码到底是多少?”
蒙面人拉下那条塞在烟罗嘴里的臭毛巾时,却赫然发现她的头向一侧耷拉着,而脸上的那一对眼珠子几乎就要跳出眼眶了!令人顿觉毛骨悚然!
他赶紧用手探了探烟罗的鼻息,一片死寂!
“妈的,一条臭毛巾竟然也能塞死人!妈的,真是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蒙面人垂头丧气地嘟噜一阵后,便慌忙逃之夭夭了。
案子很快告破了,蒙面人就是许家以前雇佣过的一个园丁,所以对许家很熟悉。蒙面人对自己的罪行也供认不讳,只是反复辩解道,他不是故意杀人的,他只图财不图命!
他至死都觉得真他妈的憋屈,一条臭毛巾也能塞死人?!
五
烟罗真是一个不幸的女子!许枫每每想起便痛不欲生。
“这决不是一个意外,而是我没有好好腾出时间来陪她才一手造成的!……”即使在公司的办公室里,许枫也会常常深陷于如此的自责中而难以自拔。
“许枫,那确实是一个意外……”
许枫的新秘书宛默常常直呼他的名字,他却并不觉得有多刺耳。偌大的一个集团,不知道从哪一天开始,人人都畏他如虎,只有新来的宛默,总是直呼其名,待他如挚友。后来,只有她的安慰,才能让他稍感好受一些。
烟罗没有留下子嗣,因此,许家的长辈们一俟许枫的情绪稍微好转后,便纷纷劝他再结连理,说许家不能断后啊!
男儿不孝,无后为大。许枫寻思,我不能太自私,不能只为自己活着,许家确实需要子嗣来承续家业,否则,家业越大,别人越会等着看笑话。
不过,许枫仍然拒绝那些所谓门当户对的豪门闺秀,他只愿娶自己看中的,上一次,他看中了烟罗,这一次,他想,就宛默吧。
许枫把宛默娶进了家门。这一回,许枫陪太太的时间多了起来。他想,已经辜负了一个女人,不能再辜负第二个女人。
只是这半年来,宛默总是被同样的噩梦所惊扰,特别是近些日子,竟愈演愈烈。
有时,许枫半夜醒来,会赫然发现宛默一动不动地站在窗前,死死地盯着后花园。他唤她,她竟浑然不觉。他只好叹口气,无比心疼地把木偶似的她抱回到床上。
黑暗中,许枫无比怜惜地抚着宛默的脸,却常常抚出一大把湿漉漉的泪水。
六
结婚一周年的纪念日,许家的亲朋好友都从全国各地赶过来贺喜。
客人们酒足饭饱之后,自然开了一桌又一桌的麻将席。孩子们则在后花园里到处撒欢似的疯跑着。
到了正式的晚宴时分,客人们还是没有看到女主人,便纷纷问许枫:“宛默呢?怎么不见宛默?”
就在男主人同样深感纳罕的时候,后花园里突然传来一阵女人凄厉的尖叫声,大家便一起慌慌张张地跑过去。
后花园里,只见宛默穿着烟罗生前最喜欢穿的那一件红色罗裙,一脸惊恐地站在枇杷树下,不断地尖叫着:“救救我!救救我!……”
她那张俏丽的脸庞因过度惊恐而正夸张地抽搐着,就像脸上爬满了一条又一条可怕的毒虫似的。
借着从枇杷树的枝叶间漏下来的惨白月光,鸦雀无声的客人们似乎看到了死亡之时的烟罗。
七
一年半以前的那个月白夜——
蒙面人上楼之后,被捆绑在枇杷树上的烟罗忽然看到一个女人从后花园的铁栅栏上翻了进来,走向自己。烟罗喜出望外,立刻拼尽全身的力气喊道:“救救我!救救我!……”
尽管喊不出什么声音,但烟罗觉得,眼前这个冰冷却不失俏丽的女人应该会帮助自己的。果然,她向自己伸出了双手!——眼看着那一条臭毛巾就要被她拉下来了!
可倏忽之间,眼前这双戴着手套的手却用力地把那一条臭毛巾死死地按在了自己的嘴巴上,同时还遮住了自己的两个鼻孔!烟罗顿觉天旋地转,心跳加速,呼吸难继,大水没了顶!
而就在一个小时以前,一个俏丽的女人站在马路边上,她绝望地看着自己的未婚夫走近了对面的酒吧。他又和女人幽会了!俏丽的女人想到这里,一颗心彻底破碎了。她知道自己跟了一个花心的男人,一个非常不可靠的男人。
“一对狗男女!”女人冷笑数声。
过了不久,她看到自己的未婚夫跑出来追着那个女人的汽车一路悲鸣:“烟罗!烟罗!……”
烟罗!那个本城著名的许氏集团优雅的阔太太?真是不要脸!有个豪富的丈夫还不满足,还要来抢我的男人!……
俏丽的女人忽然很想去找这个烟罗算算帐,当面骂她一句“婊子,不要脸!”
俏丽的女人当即拦了一辆出租车尾随着烟罗来到许家的后花园,却意外地发现一个蒙面人把烟罗捆绑在枇杷树上,然后蹑手蹑脚地跑上楼了。
真是天赐良机,杀了人还有替死鬼!
于是,她毫不犹豫地翻过了铁栅栏,毫不犹豫地伸出了双手。尽管有那么一刻,她有些于心不忍,但一想到烟罗和自己的男人在婚房里苟合的情景,便恶向胆边生,双手死死用力,并且咬牙切齿地低吼:“婊子,不要脸!你抢我的男人,我就要抢走你的一切!”
八
后来,宛默费尽心机,终于成为了许枫的贴身秘书。紧接着,还成为了许枫的新娘。
可每当月白之夜,她总是会做着同样的一个梦,梦见一位红衣女子不断哀怨地向她乞求着:“救救我!救救我!……”
其实,宛默从一开始就知道梦中的那位红衣女子肯定是烟罗,但她绝不会告诉许枫真相的。
然而,宛默却越来越恐惧,因为烟罗越来越近了。
九
结婚一周年的纪念日,后花园的枇杷树下,一个男人欲哭无泪地紧紧拥抱着一个红裙裹身的女人,一个已经彻底疯掉的女人。
那时候,月白正浓。
(完)
孙锐于常州大运河畔
2019年终稿
★作品编号:sr-czs 0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