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

房间里一片漆黑,灰色的窗帘紧紧地拉上,只有款式过时的手提电脑的屏幕泛着一点蓝莹莹的光茫。

D脸色复杂地坐在电脑前,握着鼠标的手紧张地微微发抖。

在几次鼠标简单地滑动后,D伸出手合上了电脑,脸上的一切表情都随之消失在黑暗中,就像偷食后的老鼠回到自己阴暗的洞里,一切归于平静。

良久,房间亮了起来。即使在黑暗中,D还是可以准确地找到灯的开关,他已经这么开开关关不下千次,按钮上白色的漆因为过多的抚摸微微有些脱落。

D看着穿衣镜面前的自己,除了脸色有些病态的苍白,是普通得不能更普通的样子。

D就这么看着,仿佛已经忘了时间,又仿佛对如此普通的自己入了迷。

却在下一秒,面无表情地伸出右手一拳砸在镜子上。破碎的镜子里,无数个自己像无数条毒蛇,嘶嘶地吐着信子,每一条似乎都在高喊着“你这个失败者”,用平日那些人的声音,交织成一场嘈杂的声讨大会。

一瞬间的愤怒很快变成绝望和害怕,D逃回到床上,用被子将自己盖得严严实实。


三个月前,D在一个婚恋网上注册了账号。

不是一个,是两个。

注册账号的那个白天,D在厕所里听到两个同事议论自己,当然,他们以为D不在。

“你看D那个样子,做事小心翼翼,说话也畏畏缩缩的,跟个娘儿们似的。看着就来气。”“那不是正好衬得你高大威武,办公室的女人们上赶着给你暗送秋波,爽翻了吧?”

“哈哈,还行。我听说他从来没谈过恋爱?”

“好像是吧,而且他来公司都快六年了吧,一直就是个小业务员,同期的都升了,就他一个人原地踏步。怎么可能有人看上他,典型的loser,现在的女人又不瞎,一个个现实着呢。”

“这倒是。”

D躲在隔间里,听到他们离开的脚步声,才慢慢地走出来,脸色苍白。

到底什么时候开始,周围的声音都变成这样了呢,D已经快要想不起来了。

就好像,平庸也是一种罪过。


D想起母亲还在世的时候,为自己安排相亲,餐桌对面的女孩子面对着普通的自己礼貌疏离的笑容,那些脸就像跑马灯一样一张一张的换,从来没有重复。

后来,母亲终于也放弃了,不再提起这个话题,然后再躲在自己看不到的地方唉声叹气。

随着年纪的增大,周围的人开始指指点点,母亲去世后,这些嘲笑和不屑的声音也变得越来越清晰。本就不善交流的D越来越少说话。

最后,D成了所有人眼中独来独往的怪人。

填写资料的时候,D犹豫了很久。

一股冲动驱使着他创造出一个虚假的自己,一个想象中的自己,一个所有人眼中的成功者形象的自己。

那个自己帅气,多金,幽默风趣,才华横溢。

果然,很快就有好几个女生发来了消息。

看着闪烁的信封图标,D的脸上闪过一丝阴霾。一封封消息点开,看完,然后再删掉,一气呵成。

临睡前,D躺在床上,想着那些信息里的话,女孩子直白又羞怯的话语,像一根刺扎在心上,让他辗转难眠。

最后,D起身,在同一个网站注册了一个新的账号,一个真实的D。

每天,D都会先点开这个账号,然后再查看另一个账号,点开消息,看完,删除,像在完成一个神圣的仪式,乐此不疲。

三个月过去了,真实的D无人问津。


每天的生活像一个公式,起床,穿衣,上班,工作,下班回家,上网,睡觉,尽量避免和人说话,对所有探究和轻视的目光视而不见。

D有时候会怀疑自己的人生是不是被按了重播键。

这种平衡终于被婚恋网上的一封消息打破。

这封信发给了真实的D。

发信人的头像是一个扎着马尾辫的女生,算不上漂亮,但是笑容很有感染力,像一道阳光撕开D心中的阴霾,暖暖的,还有点痒痒的,心上的那根刺好像被这道阳光慢慢地晒化了。

女生叫H,信息里也只是简单的问好,并没有什么过多的内容,D反而松了一口气,他完全不擅长回应过于热情的人。

所以从某种意义上,独来独往或许是一种逃避式的解放。


拉开的窗帘已经换成了淡蓝色,晨光洒到刚买的穿衣镜上,反射出银色的光斑,微微有些刺眼。

D不习惯地眯了眯眼,看着镜子里西装革履的自己,却笑了,笑容看上去有些别扭。

在频繁地聊天后,今天是约好和H见面的日子,约在公司旁的一个咖啡馆里,时间是下班后。

又三个月过去了,D已经整整三个月没有打开过那个虚假的账号,他下意识地想要忘记这件事,又或者,他觉得此刻的自己已经是那个成功的D了。

上班的时候,D破天荒地主动跟坐在旁边的同事打了招呼,浅浅地点头,他还不习惯于说“早上好”一类的寒暄语。

同事也礼貌性地回应了,但是眼中的惊讶却怎么也遮不住。

D知道最近大家都在议论自己,说自己变了,和以前畏缩孤僻的样子不一样了。大家纷纷猜测D是不是恋爱了,不知道哪个女孩瞎了眼看上了他。

即便如此,D第一次觉得这些议论也显得如此可爱。

等到D把一切资料都整理完,办公室已经只剩下两三个人了。

D匆匆赶到办公楼下的花店,选了一支红玫瑰,花瓣上晶莹的露珠像一颗颗星,闪着柔和的光芒。

走进咖啡厅的时候,两个办公室的女同事也正巧在喝咖啡,D只好硬着头皮点头致意。

女同事看见D手中的红玫瑰,先是惊讶,随后却是一副看好戏的表情。

D紧张地握了握拳,玫瑰茎干上的刺透过包装纸刺进手心,轻微的疼痛让D的心情稍稍平复一些,礼貌地向服务员点了一杯黑咖啡,然后走到最角落的位置。


窗外雷电交加,大雨的声音遮盖了一切。

D躺在地板上,地板被衣服上的水渍弄得湿漉漉的。

D已经忘了自己是怎么回来的。

H没来,雨下了又停,停了又下,直到咖啡馆打烊,H也没出现。

两个女同事为了看戏,竟也一直呆到了晚上,随着时间的流逝,脸上的表情从赤裸裸的嘲笑变成深切的同情。

这比嘲笑更让D觉得无地自容,他起身不顾一切冲出咖啡店,两个女同事的惊呼被远远地抛在身后,很快就被雨声吞噬了。

也不知道躺了多久,D起身打开电脑,登陆了自己的账号,给H发了一条消息,只有两个字。

再见。

雨越下越大,整个世界都被吞噬了一般。


三天后,D被警察发现死在自己的小屋里,一支枯萎的玫瑰花静静躺在已经干涸的血泊中。

蓝莹莹的电脑屏幕上,还开着婚恋网站的窗口,登陆着两个账号。

一个是D,一个是H。


一周后,一个女孩站在D的墓前,扎着马尾辫,算不上漂亮,却有着一双笑眼。

她手里拿着一支红艳艳地玫瑰,像那一天的血一样鲜活刺眼。

“对不起,那一天因为车祸我没能去。最开始收到短信提示帐号被盗的时候,我只是想上去看看,没想到看见了和你的对话。之后几次不多的聊天,让我觉得你是一个很特别的人,我也是真的想要见你一面,只是没想到再见面是这样的情形。”

女孩走了,红玫瑰被轻轻放下,孤零零地躺在D的墓前。

一阵大风刮过,红玫瑰被刮起,在空中旋转了几圈后落在马路上。

一辆车开过,将一朵花碾得支离破碎。

风停了,一切都恢复了平静,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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