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秋冬这季节,阿妈就特别喜欢晒脯,乖脯、墨脯、天星脯和麻脯,有时候在天台上变化着不同的品种,存脯过好年,似乎是我家特有的惯例,这阵子的脯晒完,有时候可以吃上一年,以前晒好的脯都是封在大埕里,靠着北风风干,阿爸说,以前天时好,放埕子不怕坏,现在天时湿冷,只能放冰箱。
而前阵子就帮花大妈晒了一大批墨脯,满满一阳台的墨脯,甚是壮观。看着雪白的墨鱼,在日夜的轮换里,渐变成金黄透亮,最后从大埕里出来,玫红诱人,香气满溢,似乎就觉得,手上这几两重的玩意,真的汇聚了天地间的灵气。
脯是我们那对干的称呼,墨脯也就是外头常叫的墨鱼干。那时候花大妈说墨脯煲汤是很养人的,我却异常想念,从小到大,听得最多,说得最多,也吃了不少的——猪脚墨脯鸡。
阿爸说,这道菜在我们那叫“大三仙”,是古时候的大菜,只有宴会或者拜祖公的时候才会做。想来罾城人是好客也敬重祖先的。家里做好事或者来了客人,后院子里提一只自家养的草鸡,老埕子拿来一只封晒好的墨脯,再去隔壁卖猪肉的买一条猪前腿,所有东西洗净切块,生火起灶,大鼎里把“三仙”都过一次,再炊起个小炭炉,搁粗瓷的煲里细细地焖。女人们再去擂咸茶,擂好,客人喝完,男人们的大山也调侃完了,嗯,灶下传来的“大三仙”也香得客人饥肠辘辘了。嘿,该拿起九月就酿好的蔗酒,邀客人饱腹一顿了。
、这么好的菜肴,阿爸阿妈小时却极少有机会吃到,他们说他们那个年代苦,一日三餐,能吃上番薯就不错,更不用说吃肉了。有时候过年过节,家里凑合着去供销社买了点大肥猪猪肉回来,凑合着和墨脯、鸡肉煮个“大三仙”,一家子却又放不开来吃,将将就就地,能吃好几天,一小口猪肉,一大口番薯蘸汤汁……“大肥猪可肥腻了,但也很香,那时候的东西就是好,蘸着猪肉汤汁,几个番薯也特别容易下肚子。”问起阿爸的时候他这么说。想来也是,那时候猪肉不容易买到,家里养了鸡,也拿来下蛋,不到大年大节是不会吃“大三仙”的。
阿爸说,以前的大三仙-猪脚墨脯鸡很高档,是喜宴的必备菜,兴许那个时候材料也好,啥东西都力求自家生产,对味道的把控是更严格的。后来,罾城的喜宴就渐渐不下“大三仙”这道菜肴了。“日子都好起来了,这么土气的菜式,一下就拼不过海鲜什么的!”却只有家里拜祖公的时候,才会吃到。
我外嫲家是大年初二拜祖公的,每年都会邀我们去吃饭。外公是个热情人,一到这天就邀请很多人到家吃饭。所有菜肴都是我外嫲一手操刀,外嫲做菜很利索,而且非常好吃。那时候一老屋子都是客人,我们小孩子是另外一个小房间吃,妈妈和几个妗母就两个房间跑,一会儿服侍我们这群“小皇帝”,一会儿又要兼顾男人那边的聚会。
外嫲焖的猪脚墨脯鸡尤其够火候,猪脚、墨脯和鸡肉各自的香互相侵染,肉质十分好:猪脚微烂香口,但外皮仍带着胶质天生的口感;墨脯焖得很绵,一口一口都是海洋的纯粹的香,最爱拿手撕成一丝丝的,拌着猪脚汤和饭一起吃;至于那鸡肉,嫩而多汁。味道杂成在一块,却不失各自本身的特色。后面我阿妈焖的猪脚墨脯鸡,我是没再吃过像外嫲焖的这么好的。
至于这道菜怎么做,食材当然很关键,鸡自家养,墨脯自家晒,猪脚嘛,托熟悉的农户可以找到。猪脚是要前脚的,罾城人吃猪脚崇尚前脚,猪前脚肉紧而不散,肉质感比后脚好。我总是觉得,这是前脚比后脚更常运动的缘故吧?至于鸡,有正式的草鸡是很好的,当然,还有一样佳品,就是阉鸡。阉鸡要挑走地鸡,四五个月的最好。阉鸡太老,肉又老油又多。大三仙本来就很油腻,再加这半坛子的鸡油,必是吃一口就腻一个晚上的。
还有墨鱼干,洗净斜刀削片儿,削成透亮明晰的,再热水稍微一泡,热油锅煎出香味,这样处理后的墨脯焖完就不韧,口感甚好。这些材料弄好了,记得配上几颗蒜头,把墨脯背后的海螵蛸也弄在一起,过油锅,小炭炉细火慢焖。莫急,吃好东西,都应该有点耐心,有点闲情逸致的。
至于我摘要写的那句话:“十茶十酒十簋配,一簋猪脚墨脯鸡”,这是罾城拜祖公的标配,十杯茶,十杯酒,十簋菜肴,其中一簋是要猪脚墨脯鸡,罾城的孩子可以用福佬话一读,很押韵。
说到这,我常想起,小时候我阿公病重在床那一阵,时常跟我阿爸几兄弟叮嘱:趁阿爹能吃,能做点猪脚墨脯鸡的时候就多做点给阿爹吃。以后等他不在了,到拜祖公才给拜上一簋大三仙,又有什么意思呢?如今想想,阿公当时的话甚是有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