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2017-03-06 彭小华 彭小华爱闻思修
好朋友Z先生患上了肺心病,入院治疗几天,病情不见缓解,反而增加了情绪问题,紧张、烦躁、焦虑。一天半夜,我接到他的求救电话,要我赶紧去医院救他。
他说有鬼来抓他,他正在与魔王对骂;他还怀疑自己陷入了一个巨大的医疗陷阱,医院的医生、护士都是骗子假扮的,给他用的是假药,把他困在这里,不把他的积蓄掏空,不会让他出院。
我理解,由于身体病弱,他在心理上同时也变得虚弱、缺少安全感、有被迫害妄想,甚至被死亡恐惧攫住了。针对他的担忧和恐惧,我尽力安慰他,直到他渐渐平静下来。
第二天他的兄弟告诉我,医院通报他头晚的表现:疯狂地叫骂,双手在空中狂抓乱舞,扯掉氧气,骂医生护士是骗子,还冲进办公室试图砸电脑,甚至动手打值班护士。医生的结论是他疯了,要家属马上把他转到精神病院——我怀疑医生是否有基本的精神病学和心理学常识。
精神病的诊断是有一套严格的指标的,怎么随随便便就把病人称为“疯子”,并且要赶他出院,而不对他进行心理安慰。
我们要求医院请精神科专家会诊,结论是病人完全不具备精神病特征,只是情绪紧张、恐慌、谵妄。
Z的弟弟非常气恼。他认为其兄其实就是装疯卖傻,原因是耐不住寂寞、怕死,用这种极端的方式逼迫大家关注他、希望有人陪伴、交谈;Z也不时给上班中的女儿致电,每次总说自己恐怕不行了。同叔叔一样,女儿也觉得爸爸并非真地病危,只是怕寂寞、怕死,以病危为借口迫使自己前去陪伴。
人们大多能理解重病患者身体的痛苦,觉得进行医治天经地义,而且身体治疗就够了,至于患者情感、心理方面的痛苦,他们的担忧、孤独感、对死亡的恐惧、对陪伴和交谈的需求,相当多的人缺少理解,甚至视为矫情、不坚强,给家人增添额外的麻烦,有的家人甚至表示厌弃。
当朋友的亲人对我抱怨他装疯、烦人时,我理解他们没有意识到他的心理痛苦和情感需求的合理性,忽略了他不再是平时那个心理强大的人,遂委婉表达了我的看法:现在的他是一个身体和心理双重意义上都脆弱无助的病人,本来应该得到医院的心理护理和亲人、朋友的主动关怀,结果医院不仅不对他进行心理疏导,而且还无知、冷酷地赶他出院;如果说他已经到了需要通过亲人认为的谎称看见鬼、濒死来求得同情、探望,那表明他是多么地可怜,又是多么地渴望陪伴和安慰?
如果说普通人对危重病病人心理问题的认识欠缺尚可理解,我们的社会还有一个知识、观念普及的过程,而且,家人、亲人、朋友都有自己的工作,长期陪护重病的亲人并不现实,那么,医院本来应该对病人进行综合身心处治的。
可惜,Z先生先后入住的从社区医院到三甲医院,没有一家医院关注患者的情感、心理需求,普遍没有配备专业心理医生,病人几乎完全得不到心理援助和心理药物治疗,说这是医院的失职,我以为并不为过。
相对于中国的医院,美国的医院对于危重患者的情感、心理护理做得好很多,值得借鉴。病人的情绪得到重视,医疗团队中配备了心理医生,根据患者的精神、心理情况提供精神类药物,很多医院还配备了专门同病人进行“重要的交谈”的谈话专家,同病人坦率地讨论病况、情绪、对治疗方案的考虑和对余下生命的安排、人生的最后愿望并促进实现,结果病人死得比较平静、清楚、明白——我们这里的医护人员和家属经常对病人隐瞒病情,不少病人临到死了才知道自己生还无望,这样那样的牵挂没来得及了结,这是对病人知情权的剥夺,很不人道。
专业心理医生、谈话专家、社工为病人提供心理护理,改善了病人情绪,这既符合身心联动的医学常识,也符合人道主义的精神,而且,西方学者研究证实,得到心理护理的病人情绪更稳定、态度更乐观、积极,身体疾病治疗效果也会更好、恢复的速度也更快。
近来读到国内有医学学者介绍美国医院对肿瘤病人进行心理护理的文章及其良好的治疗效果,鼓励国内借鉴,我觉得欣喜。
不同于国内,西方危重病人不依赖家人、朋友的照顾,除了医院的身心护理,他们还得到医院的社工、教会会友(如果患者是宗教徒对话)以及慈善机构志愿者的定期探望——我国社会缺少类似的机构和社会服务,特别值得学习、引介。
由于少子化、家庭人力匮乏以及社会老龄化程度的加深,重病患者依靠家人陪伴越来越不现实,而且,估计在未来很长的时间,医院仍然会以治疗身体疾患为主,在危重病人情感、心理护理方面,医疗慈善能够发挥很大的作用。
我们每个人都避免不了衰老、患病,医疗机构、慈善机构对于老人、病人精神情感支持的机制建立与完善会惠及每个人。
实际上,善老、善终已经成为我们社会越来越多人关注的公共话题,受到广泛讨论。
医院引入心理护理也好、医疗慈善体系建立也罢,都需要时间,与其担忧自己未来衰老、生病时可能面临的孤独窘境,有时间、精力的人们不妨组织互助团体,轮流、定期探望、陪伴亲友中孤独的住院病人,为他们提供情感援助,等有一天自己需要时,也更有机会得到他人的帮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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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本文已发表在《中国新闻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