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与子的双重痛苦与矛盾——评白先勇《孽子》

【摘要】白先勇先生的《孽子》描写了男妓以及男妓这样一个群体的社会经历,其中父与子的矛盾是小说充分展开部分。本文拟从孽子和父亲两个角度探寻《孽子》中所隐藏着的复杂的社会问题以及对于作者对于人性的思考,探讨“边缘人”地位的尴尬处境与解决方案。

本文共4500字左右,阅读大约9分钟。

一、总述

“写给那一群,在最深最深的黑夜里,独自彷徨街头,无所依归的孩子。”这句话写在白先勇先生《孽子》的扉页,而紧接着第一章,一个叫做李青的孩子,也就是这个故事的讲述者,被父亲辱骂着赶出了家门,而学校,也以品行不端恶性重大为由将之勒令退学。同时被象征着家庭和社会的两个生存空间驱逐,一个中学生似乎已然无处可走。无所依归,四处流浪,成为了他今后的生活基色。

《孽子》描写的是一个暧昧而隐秘的王国,王国中生活的孩子们只能行走在黑夜中,的确,这是一部书写男妓以及男妓这个群体的生活经历的小说,而所谓的孽子,只不过是一群被家庭驱逐,无法压抑自身的欲望、无处安身只得在黑夜中行走的无辜的孩子们。法国书评家雨果·马尔桑称赞这部小说是一出“将悲情研成金粉的歌剧”。小说中无论是李青、王夔龙还是其他孩子们的悲剧都是显而易见的,白先勇先生的文字不可谓不高绝,可以将这样一个暧昧、隐秘而又绝望的故事拿捏地如此到位,原本悲情的故事经过巧妙的书写让人产生深邃的感受,然而我更加佩服的,是在这些悲情故事背后白先勇先生所描写的那样一个社会的现状。

父与子是《孽子》中一对时常冲突的矛盾对象,孽子是犯了错的孩子,而父亲,有着权威和亲情的双重身份,往往在发现“孽子”不同寻常的欲望的时候对之表示唾弃乃至于驱逐,无论是王夔龙的父亲让他“永远滚出家门”还是傅老爷子的儿子傅卫在于父亲冲突后以自杀告终,亦或是李青被驱逐时父亲颤抖地辱骂着“畜生,畜生!”,莫不如此。然而,被驱逐了的孩子有着自己无法压制的欲望和无法遣怀的孤独与怀念自己的家庭;驱逐了孩子的父亲对自己不争气的孩子也同样是又心疼又生气,而如何审视父与子以及其自身的二重矛盾对立,成为了我们探索这部小说主题的重要内容。


二、孽子——孽的原罪与自我的价值判断失衡

孽子是子,是传统的道德价值观念里犯了错的孩子,但是,无论是“孽”这个字基于孩子本身的重量,还是孽子这个称呼背后本身的原因,都带着浓浓的社会藩篱的禁锢感。我们不难在文本中找到对于这些“孽子”的其他评价。李青的父亲称呼他为“畜生”,警察称他们干一些“堕落无耻的勾当”;王夔龙成为了父亲一辈子的“奇耻大辱”,等等,不一而足。而孽子们做了些什么呢?是的,他们的血里与生俱来的是罪孽,他们的性欲在世人眼中是畸形的,扭曲的,他们的未来是无希望的,是贫穷的,甚至是让人绝望的。孽子之孽不在于其真正违反了什么社会法律,他们不曾对任何人有着恶意的伤害,甚至他们虽早早的被他人孤立和驱逐,却仍旧能够温情地对待世界;他们自身的存在便是社会孤立他们的原罪,因为与众不同而成为社会边缘,无家可归,无处可依而又无可奈何,这样的欲望仿佛成为了桎梏他们一生的宿命。

但是,这样的欲望就当真不合理吗?其实不然,至少在当下社会对于同性恋群体的接受度比之以往高出不少,孽子的另一层悲剧在于他们自身。孽子自己对待自身的欲望也同样是鄙视的,他们自以为可耻,自称自己是“毒蛇”“蝙蝠”,是“妖孽”,是“魂魄”,总之不是一个人,只是一具堕落的壳子;他们完全无法压制自己的欲望,甚至用一种金钱交易的方式来满足欲求。他们无法意识到自身的欲望具有其基本的合理性,那些社会公认的道德准则在他们那里同样奏效,他们似乎永远也意识不到自己与他人并无不同,永远也意识不到从他人观点本身去思考自己为何会被莫名其妙的驱逐和边缘化,甚至,他们毫不犹豫地认同了所谓的孽子的称呼,认同了加之于他们身上的一切的不平等,所以,在那样一个年代,孽子们除了放逐和自我放逐之外,别无选择。因而,他们只能躲藏到自己的王国里面,昼伏夜出,用一种后现代的狂欢做底,放纵骄傲,但又有着强烈的悲剧与壮烈感。

其实社会眼中的“孽子”又何尝只有他们?孽子的形态实际上是一种社会的边缘化人物。每个人都或多或少有着自己与社会格格不入的观点或欲望,而有些观点或者说欲望一旦付诸行动便会使得周围人侧目,偏见随之产生。比如说中国历史上常见的“弃妇”形象,从《诗经·氓》中“夙兴夜寐,靡有朝矣”,到《有所思》中的“摧烧之,当风扬其灰”,这时候的弃妇实质上或多或少还是有一些自我的意识的,但是,随着男权社会的道德说教日益加深,《女诫》《女训》中所谓“卑弱”“敬慎”的书写,到了李白的《玉阶怨》中,弃妇们便只能“玲珑望月明”了。只有到了近代男女平等自由解放的观念兴起之后,弃妇的形象才略有改观,但是李金发的《弃妇》仍旧表明弃妇们还是要承受着来自封建保守观念的攻击,不得不将“长发披散于两眼之间”。但是这样的偏见其本身并不是合乎逻辑的,而这些被边缘化的人物对自己的观念或者欲望也并不一定有着成熟而清晰的意识,但是有一点无一例外,他们都无法被社会坦然地接纳,那么,如何被接纳便成为了一个社会的问题。

当然白先勇先生的《孽子》其本身并不是一部问题小说,白先勇先生也没有为我们提供这一问题的解决之法,但他却为我们提供了一种解决这个问题的可能。那就是以亲情为基础的接触与理解。我们可以看到因为儿子自杀之后怀着一辈子悔恨的傅老爷子为那些“青春鸟”们提供了一个避难之所,青春鸟们实际上就是傅老爷子对自己儿子的感情的寄托,他不再像之前那样对这个群体产生仇视的心理,包括他之后对阿凤的收留与心疼,都可以说明亲情本身便是接纳这些边缘人的一剂良药。

社会的包容度是我们这个时代人所需要努力的方向,我们制定道德法律本身是为了惩恶扬善。但是我们的道德和法律并不是一成不变的,如何在社会欲求下重新量化道德,重新制定顺应时代的法律,而不是对一切新事物都采取一种暴力性的压制手段,如何心平气和的坦然面对社会的新问题,这成为了我们认识边缘人处境的一个新的思考方向。我们对于犯罪问题本身去追踪溯源的目的,不是为了设身处地地同情乃至于原谅犯罪者,不是为了给罪行以开脱的理由,不是为了跪伏于所谓的人性的复杂,更不是为了把自己变成像他们一样的人,而是为了给受害者一个交代,给社会所有期待阳光相信希望的人一个公正罢了。而追踪溯源本身,便是一种真正的理解,我们不是为了猎奇而制定法律的,我们的社会需要包容各种性格各种不同,只要这些不同不会危及他人,不会触及法律的底线,我们又哪来的理由将他们排除在外呢?很显然,边缘人成为了这样一个无辜的群体,而孽子们,正是边缘人的一个典型。

三、父亲——权威与亲情下的双重矛盾

父亲的身份和矛盾其实是很复杂的。一方面,父亲望子成龙,对自己的儿子有着深刻的期盼,无论是当初那个“仪表堂堂,书念得好”,父亲希望他“能进外交界,创一番事业,送他出国深造”的王夔龙,还是那个“自小争强好胜,事事爬在别人前头”“军校毕业,雄姿英发的青年军官”“一手教养成人,最心爱最器重”的儿子傅卫,都是他们父亲的希望和寄托。但是,他们最终却“闯下了滔天大祸”让父亲觉得“厌恶、鄙视”“绝顶灰心失望”,可以说希望有多大,失望就有多大,父亲们的心痛可以想见。但是另一方面,父亲不仅仅是他的父亲,更是长者,是权威,是传统社会道德价值的捍卫者,他需要展示自己作为父亲的威严,需要履行父法,所以他们必须亲手将自己的儿子驱逐,让他们“永远滚出家门不要回来”,让他们“在基地静待军法的处罚”。可以说父亲这一行动本身便是矛盾的,其心痛大于严厉,但是这展示权威又似乎是父亲必须要做的一道程序。

只不过,儿子对于自己父亲的理解往往不够,王夔龙压抑了十年,最终痛苦地歇斯底里:“他是恨透我了!他连他的遗容也不愿我见最后一面呢。我等了十年,就在等他那一道赦令。他那一句话,就好像一道符咒,一直烙在我的身上,我背着他那一道赦令,像一个流犯…十年,我逃了十年,他那道符咒在我背上,天天在焚烧,只有他,只有他才能解除。可是他一句话也没留下,就入了土了。他这是咒我呢,咒我永世不得超生——”他对自己被放逐十年不得原谅无疑是怨恨的,而傅卫呢,这个自小心高气傲的孩子更是在被人揭发不被父亲理解后直接了解了自己的性命,让他的父亲傅崇山不得不带着一辈子的悔恨和赎罪的心度过一生。父亲们又何尝不想好好对待自己的孩子啊!他们也同样希望能够回到过去,自己的孩子还是那个优秀的年轻人,身上没有社会判断的污点,他们自己也还是那个等待自己儿子建功立业的父亲,没有那么多忧虑,也不必短短半年就头发斑白,不必至死也“不忍见你”,更不必一辈子在悔恨中承受心碎的苦痛。

然而值得庆幸的是,当父亲从威严的社会道德价值执行者的身份脱离开来时,他们可以回归人性最温暖的亲情,可以充当最开始的对边缘人的接触理解与保护的身份。所以傅老爷子收留了阿凤,为孽子们提供了安乐乡,他仍旧不能理解这些孽子的行为,但是从他的儿子的身上,他开始学会包容和保护,真正的回归了人性本身。

只不过靠父亲们的对于边缘人的包容远远不够,且不论每个父亲是否都可以像傅老爷子这样,单单是傅老爷子本身,也是在失去了儿子之后多年才能想通这样的问题,而我们的社会又能容纳多少像傅老爷子这样的人呢?世人又是否会把傅老爷子这样的人当做与这些边缘人一丘之貉呢?实质上,我们能够想象的出来他人的嘲笑和讽刺。父亲这个群体照样是不被理解的,孤独的。他们需要承受这个社会对于自己心爱的儿子的谩骂,需要承受教子不严的过失,他们也同样有着不被理解的如山的痛苦,就像是傅老爷子说的:“你们这些孩子,只顾怨恨你们的父亲,可是你们可曾想过,你们的父亲为你们受的苦,有多深吗?”这样的苦痛,只要边缘没有消失,只要偏见仍旧存在,就不可能彻底抚平。

四、孽子的无奈宿命与挣扎

其实从小说的扉页中我们已经可以看得到孽子们的结局,在最深最深的黑夜里,独自彷徨街头,无所依归。当然,他们的父亲,在这个世界其他的维度,和他们承受着同样的苦难,不被理解,不被尊重,心痛不安,等等。因为他们的行为在他人眼中是完全错误的,所以,孩子们也就自然没有任何生而为人应该得到的尊严自由和权力,只能躲在自己暧昧而隐秘的王国里,同时,他们仍须遭受排斥,憎恨,放逐,侮辱,他们渺小的生存空间仍旧在不断地被掠夺,白发苍苍的老人这样对他们说道:“你们以为外面的世界很大吗?有一天,总有那么一天,你们仍旧会乖乖的飞回咱们这个老窝里来。”自然,不被社会认同的他们只能留守在这个唯一能够认同他们的王国里蛰伏着,因为只有在这个王国里,他们才能够被尊重,被承认,被支持,被夸赞。这仿佛成了孽子们的宿命,必须走在边缘,必须远离人群,必须忍受孤独,必须承认自己的错误。但是,并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够永远将自己拘囿在这一方土地的,孽子们也有属于他们自己的抗争,李青,小玉,杨教头,王夔龙,他们都在努力去抗争,他们不愿意完全接受这样被安排的宿命,他们仍旧追求属于自己的人性的自由和理应得到的尊重。而与此同时,以傅老爷子为开始的,社会其他人的接受正在开始并且逐步发展,可以想见,两方观点的二元对立与碰撞融合一直在进行着,我们期待终有一日这样的父与子的挣扎与矛盾可以最终停止,而社会亦可慢慢懂得包容和接受这些边缘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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