拐枣儿和羊奶子

山区常见的坡地是这样的:有一片向阳的山,山顶是一丛树林子,好像戴了一顶帽子,林子以下是一剌一剌的坡地,种着各色的庄稼。这样常见的一片坡地山腰,经常留有几棵树。拐枣树就长在这样的山腰上。

拐枣儿属于高大乔木,叶子长得有几分像桑树叶。枝大叶粗,喜好阳光,可以长出一二十米高。这让拐枣颇感自豪挺拔,有点出于幽谷,迁于乔木的意思。成才的拐枣木硬度适中,可用作梁柱,纹理优美,可造乐器饰品。但凡可用作顶梁柱的木料不多,必是修直强韧的材质方堪大用,可制作木匣乐器,也必生清溪之畔,得光风霁月之养。不过这个话题拐枣不想多提,那是身后事。让拐枣津津乐道的是它的解酒功能。拐枣对人这种双腿直立行走的生物又爱又恨,他们知道得太多了。拐枣的名字,也是他们帮取的。不止这一个名字,还取了好几个:鸡距子,枳椇,鸡爪连、金钩梨、弯捞捞、万寿果。都非常形象,恰如其分地表现了它所结果子的形状,弯弯曲曲,拱拱驼驼,甚至上升到佛家里万字符的样子,给与万寿果的荣誉。人们还给它归并了类属,规定它属于鼠李科,枳椇属。并科学地指出,平时所吃的有“半夜甜”绰号,就是吃了到半夜都会甜醒来的拐枣不是果实,而是果柄,相当于吃一个梨子,吃的不是果儿,而是把儿。它的果籽儿悬在拐枣儿的末端,中医称为枳椇子,可以入药,具有解酒毒,止渴除烦,止呕,利大小便之功效。枳椇这个名字是拐枣最有文化气质的命名,与它可作梁柱,可造乐器的身份相符,而且多次出现在古书里,记载了它与酒的不解缘。

相生相克,相辅相成,是一个远古的哲理,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说的就是这个理儿。过去讲公鸡和蜈蚣是相生相克的,蜈蚣剧毒,公鸡也啄来吃了,《西游记》里孙悟空被蜈蚣精毒了,就是找来二十八星宿里代表公鸡的昂日星官把蜈蚣收了。甲鱼和苋菜是相生相克的,传说“要想死的块,甲鱼煮苋菜”。这就和端午节人们挂两把艾草在门口,说可以驱蚊辟邪一样,认为艾草和蚊子是相克的,香草和邪魅是相克的。枳椇恰恰和酒相生相克,可以解酒毒。明李时珍《本草纲目》中曾记载,枳椇“其枝、叶,止呕逆,解酒毒,辟虫毒”。三国时的动植物学家陆玑说得更玄乎夸张,他在著作中记载:“昔有南人修舍用此木,误落一片入酒瓮中,酒化为水也”,以至于后来酿酒作坊的周边都不种植这一类树,也都不用这木料做容器家具,以免酿不出美酒来。也许三国时候酿的米酒就是水酒,度数不高,放得久了不懂得密封便水了。拐枣也懒得去考证记载的真伪,但对此却深信不疑。就好比外国的葡萄酒,就是要用橡木桶成年积装,才能醇香绵柔,总是有道理的。否则,为什么总会有一些妇女孩童,在夏日里折它的一些绿叶枝丫,带回家放在酣醉后呕吐不止的丈夫父亲的床边枕头来醒酒呢?

存在即有道理,存在需要价值,是拐枣从人那里学到的另一条法则。和拐枣相隔十数米远的土坎边上,吊着一棵叫羊奶眯的多年生攀缘灌木,它就不符合这个法则,被人开山时毫不留情地刨去。拐枣和羊奶子曾经关系密切,近在咫尺。那时候,人的梯土还没有开到山腰以上,拐枣和羊奶还共同生活在原生态的林子里,不用考虑人的法则,遵循自然的法则。拐枣高大,撑起一片天,羊奶子柔软,在林下攀爬,彼此互补,相得益彰。羊奶果享受拐枣树揉碎的阳光,不介意接受它大片青叶滴下过滤的雨露。拐枣花期五六月,那时它的嫩叶还可以留下很多阳光交给羊奶子,恰好满足羊奶子果期的需要。羊奶子的花期是十月之后,阔叶的拐枣照了一夏的日光,刚好是自己的果期。它们可谓长相厮守,珠联璧合,用人的眼光看,算是举案齐眉,夫唱妇随。的确是的,拐枣儿高耸,大气,羊奶子低矮,温柔,你的花期是我的果期,我的果期是你的花期,我为你撑起一片绿荫,你为我不离不弃。算一卦,彼此必定八字相合,过一生,相互可以永结连理。在原生态的林子里,它们拥有美好的记忆。

羊奶子知道拐枣对自己的依恋。它把对拐枣的爱情保存在一段根里,埋藏在一坎土里,慢慢生根发芽,和拐枣保持若即若离的距离。羊奶子的枝蔓旁逸斜出,每年春天都能伸出很多白白嫩嫩的枝丫,上面涂着一层淡淡的白腊一样的妆饰。它喜欢这种白蜡的修饰,就像女人喜欢涂抹雪花膏一样。不仅新生的枝蔓上抹一点,成年的叶子下部也抹一点。但是它又很含蓄,在细细长长椭圆叶子的向阳面是浓浓的绿,只在叶子的背阳面悄悄摸一层蜡质,斑斑点点,像蓝天上撒一群璀璨的星,细腻又略有粗糙,触碰的手感就像抚摸皮肤上的纹理和汗毛,保持体内的水分不致流失。不仅在叶子的底端抹一点,在结出的羊奶果上也要抹。羊奶果代表它对爱情的观点,是酸酸甜甜的。一颗,两颗,三五颗,果真像那悬吊吊的羊的奶头,悬吊吊地挂在叶丛下藏着窝着,不让你在正上方看到,必须要扶起它的荆条,或蹲下你的腰身,才可以发现它美丽的结晶。有鲜艳的红色,有淡淡的黄色,就算成熟了,熟透了,也还经常地在果子的下端悬吊着开花的胎记,留驻这青春的痕迹。羊奶子对爱情的果子,也不是一味的要求嫩和艳,它也抹上淡淡的,星星点点的蜡质,给人粗粗糙糙的手感,入口却是满腔的汁液,一嘴的酸甜。这和拐枣一样,也有不一样。拐枣的爱情观虽然那么浓烈、直白而甜蜜,那么茂盛地一丛一丛地竖在枝头毫无保留,却总那么拐弯抹角、其貌不扬。就像它结的拐子,偏偏要把果柄的那块鼓起来,甜起来。

羊奶子也叫羊奶眯。但凡俗语里有一个眯字,就知道它有一种酸味。可以想象把它塞进嘴里,酸刺激得口腔迅速分泌唾液,口腔的肌肉接近痉挛,拉扯着眼眉的表情,眼睛就眯了起来,以对这种味道给于应有的回应。比如杨梅,方言也叫杨眯。比如羊奶果,方言也叫羊奶眯。但这种味道还是很有吸引力。羊奶子靠对拐枣的爱情生根发芽获得重生,又靠这酸甜的羊奶眯艰难度日顽强生存。这一剌土坎的主人每年整饬土地的时候都用锄头撅断它长长的新芽,但因为他乳臭未干的孩子喜欢在每年的五月来采一些酸酸的羊奶眯而没有把它连根刨掉。这么多年来,让它还可以和拐枣若即若离,遥相呼应。一阵风吹来,它故意掀起自己的叶蔓,朝着拐枣的方向露出自己最珍视的抹过白腊的部位。拐枣也努力在阳光下朝着羊奶子的方向伸展枝叶,试图窥视五月时晨曦里雨露中悬吊吊的,艳丽而略粗糙的羊奶眯。

曾经相依为命,而今两地分居。但它们也很珍惜。都是那些在野地里求生活的野果儿,既然鲜为人知难免寂寞,不妨相互砥砺引为知己。它的花季是它的果季,它的果季是它的花季,那个乳臭未干的小孩子恰好把它们的花季和果季拉到了一起。春天,拐枣开出小小的淡绿色花儿,看着那个流着鼻涕的小孩在土坎上钩上羊奶子的枝蔓,采下红红黄黄,酸酸甜甜的羊奶眯。他会把它们带到学校里,当作零食,散发给要好的朋友。秋天,羊奶子悄悄开出一些不打眼的花儿,它不用抬头就知道那个小孩子会爬上拐枣树,折下那些还略带涩味,还没有完全熟透的黄紫色拐枣儿,捎几把带到学校,或者扎成小束在集市上换点零花钱。虽然过去了整整一个夏天,那孩子的手上、身上显然没有了它的味道,它还是知道拐枣能感觉出,秋天折下那弯弯曲曲拐枣儿的小手,曾在春天采下那红红黄黄的羊奶眯。

好像拐枣儿和羊奶子都不能忘记,在自然法则的年代,有一只鸟儿,春天压在枝蔓上啄下几粒羊奶眯,秋天飞到树梢头衔下几只拐枣儿。这就够了。就像它们敬畏的人说的那样,相濡以沫,不若相忘于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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