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在位于中环和外环交界处的城乡结合部——三林。20年前搬过来的时候,这里还是一片荒地。公房门口是一片两层楼高的小土丘。假日里,常常可以跟着邻居的爷爷,到土丘上抓蚱蜢、抓五颜六色的金龟子。
这里住着大量的本地原住民。每当有外地的朋友问我是不是上海本地人的时候,我总要思考一番,然后回答“我是上海人,但不是本地人。”
身家千万的“乡下人”
真正的上海土著,也就是本地人,其实是指祖上三代都出生在上海的人。这些人目前分布于金山、崇明、奉贤、南汇等郊区,近一点的,也就是浦东三林。这些本地人大多是农民出生,家里有大量的农田,收入以自产自销为主。他们的房子基本都是自己造的,通常都有两三层楼高。他们说着不同于上海话的本地话,并且每个郊县的口音都不同。而大部分外地人口中的“上海人”,其实并不正宗,他们的爷爷辈,通常是江浙一带迁徙过来的。外来人口大量的迁入使得原本“洋泾浜”的上海话反倒成为了正统。
每当我对外地朋友科普这些知识的时候,他们都非常的诧异。
本地人的老爷爷老奶奶因为务农的关系,通常皮肤黝黑,而他们的后辈则基本放弃了传承家业,不再务农。他们虽然说着听起来有点土的方言、穿着打扮也更符合“乡下人”的定义,但他们却相当有钱。一到拆迁,他们自家盖的小楼至少能分到3、4套房子,这些“乡下人”可都是身家千万的。
本地人自家造的房子通常很大,房前有农田或是院落,按理说,好好装修下和别墅也差不多了,但却很少看到把家里捯饬得有模有样的本地人。去朋友家做客时,本想做个午饭,可看着灶台上肆意爬着的蚂蚁,煤气灶开关上发黑的油渍,瞬间没有了心情。
“你为什么不好好整理下呢?好好整理下,就跟住别墅差不多了啊!”
“反正要拆了,不高兴了。”
我的朋友有很多都是本地人,我们通常用普通话交流,因为他们的方言我听不懂,我的口音他们也说不来。朋友土或因为男友的家庭条件问题,婚事受到了家里人的阻挠。
“他家条件很差吗?”
“有2套房。”
“那不错了呀。你父母还嫌弃什么呢?”
“我家有5套。”
“……”
“他们还是希望我找个本地人。”
相亲模式:大阵仗、小排场
本地人的相亲阵仗很吓人。家附近有家肯德基,经常约朋友在那见面。等人的时候,通常可以看到一群叽里呱啦大嗓门嚷嚷的阿姨妈妈们带着两个年轻人推门进来,随意点些什么,然后找个位子坐下,开始自卖自夸。
“我家妹妹从来不化妆的,很实惠的。”
“我家弟弟在银行工作,工资很高的,房子也有,人又本分。”
(本地人通常喜欢把孩子称为“妹妹”、“弟弟”。)
两个年轻人被夹在7、8个中老年妇女间不怎么说话。双方家长做完背景介绍后,便以要给年轻人私人空间,让他们自己谈谈为由,坐到2、3米开外的桌子,继续叽里呱啦地讨论家长里短,时不时回头瞄他们一眼,查看进展如何。
我也有幸经历过一次。那是人生中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相亲。那是个学历、工作都很出色的男孩子,他约我在满记甜品碰头。所幸的是,我们家不是本地人,没有父母亲全出动的阵仗。在相谈间,男孩子提到自己买的婚房和父母亲的房子在同一栋楼,这让我觉得很恐怖。
本地人大多聚居在一起,通常亲戚间都住在同一个小区。朋友老胡家就是这样,每到双休日,亲戚就会聚到他们家打牌。每次去她家,都是热热闹闹地挤了一屋子人。有人觉得,这才是家庭氛围,亲戚间就应当常走动。而于我而言,更希望独立的小家庭间保持着友好的距离,不过分亲近,也不过分冷漠。
本地人就是这样,你可以说是团结,这可能跟他们拆迁前都是住在一个同姓的村落有关,也可能是每个人名下都有房产,所以避免了很多争端;你可以说他们夸张,仅仅是男女双方初次见面就要出动双方的数位家长,而约会的地点又都是毫无情调可言的快餐店。大阵仗、小排场,本地人在这种矛盾中自得其乐。
小城乡,大竞争
我上班的地方,在热闹的市中心商圈。每天中午,光是想要吃什么就得想个半天。这里大大小小的餐饮店鳞次栉比。中美日韩法、闷蒸卤炖烤,只有你想不到,没有你吃不到。可我始终觉着,他们不及家门口的那些来得让人念念不忘。
小镇偏僻但却热闹。在从前没有空调的夏日夜晚,闷热难耐时,便会干脆起身与父亲一同去街上吃夜宵。凌晨2点,街上依旧灯火通明,热闹非凡。各种大排档在上街沿就像听到春的号角而竞相绽放的花,使出看家本事争奇斗艳。十字路口的烧烤摊、超市门口的麻辣烫、炒面、粉丝汤……一顶顶红色的帐篷把整个人行道占满。木签、纸巾、啤酒盖遍地都是,可这里的人并不抱怨。第二天天一亮,道路又会恢复成干净的模样。爱吃夜宵的人,喜欢这里的热闹和随意,而不吃夜宵的人,也看不到这分别开生面。
这里很少有餐饮店可以开过10年。越是小老百姓,越是贪新鲜。这里的居民不会因为念旧而钟情于一家店,赢得他们青睐的不二法宝只有口味和实惠。曾经人人排队购买的木子鸡,被隔壁新开的啤酒鸭硬生生抢去了客源,无奈之下改做了手撕鸡,又再次获得了关注;麻辣烫店靠一次次地重新开业,来换取新鲜感,最终还是被新开的几墙之隔的重庆面馆抢去了风头,无奈结业,变成了如今的馄饨店;眼见着馄饨店生意红火,邻近的店主们马上又改变了主意,争相效仿。你做福建千里香,我卖上海冷馄饨,他打私房秘方牌……各有各的特色,但最终的生死存亡,全由这里那些爱凑热闹、爱贪便宜的“小市民们”决定。他们从来不买大牌的帐,抬眼一看,上过电视的明星餐饮店就有3家,这让这些土生土长的城乡居民,也有了“见过世面”后,宠辱不惊的淡定。
面包店老店新开,蛋挞买2送1。招贴上午刚贴出,下午店门口便排起了长队。排队的大多是上了年纪的阿姨妈妈,他们年轻的子女们,在马路对面那家更贵的面包店里喝咖啡,但他们依旧会对作为赠品新鲜出炉的蛋挞附上一句“好吃!”的赞美。
细细回想一下,这里几乎没有一家店,可以称得上“高逼格”。大城乡里有的是接地气的小店,在这里情怀并不受待见。我可以在武康路上名字都读不来的咖啡馆里,点一杯饮料,坐上一天,在巴萨诺瓦的慵懒曲调下,享受小资情调。可是同样的场景搬到大城乡,就显得装腔作势,格格不入了。
存在即合理:海陆空立体乱来
三林,是属于“乱”的。我常用“海陆空立体乱来”来形容这里。
中国黄金周年庆,请来了老年演奏队,在店门口并不宽敞的人行道上摆上键盘、萨克斯风、西洋鼓,穿着鲜红色乐队服的阿姨爷叔们便开始了卖力的表演。对面的老庙黄金不服气,过了几天也把阿姨爷叔们请了过去,誓要“别苗头”。馄饨店的老板看着新鲜,硬要凑这趟热闹。只是眼见着乐队的阵仗快比店面都大了,围观的群众把人行道堵得水泄不通,却始终不见人踏进馄饨店。我看得哭笑不得,老板似乎满不在乎,只求乐呵。
这里的餐饮店,为了留住现实的城乡居民,使出了浑身解数。这是一个连菜贩子都懂得用微信营销的地方,店家们更是变着法儿地在食物上玩出新花样。每次上街总能发现惊喜。哪儿又“开业大酬宾”,哪儿又“清仓大甩卖”,哪儿又“周年送好礼”……每每有卖情怀为主的小店出现时,父亲总会一语道破天机:大城乡适合调情,不适合情调。
是的,这里有典型的脏乱差,居民们也不在乎店家用的是不是地沟油,吃的是不是注水肉。食品安全的问题,总是在引起一时的轰动之后,就被喜新厌旧的城乡居民们抛诸脑后。他们更在乎口味,更在乎实惠。家门口有家小饭店曾经被居民举报使用地沟油,联防队半夜突击,将捞地沟油的小伙逮个正着,可惜终究是不了了之。家人一度转去光临另外几家菜馆,可终究不得不承认,“还是地沟油家的好吃啊。”
休息日,我总要和父亲去街上逛逛,哪怕什么都不买。同一条马路,间隔不足50米的地方,开了两家同一品牌的服装店。商场为了风水,造了个大大的龙头连接地铁站出口,外表看颇有气势,内部却定位不清。今天举办高雅的油画拍卖会,明天举办接地气的百人相亲角,后天又开启了露天卡拉OK大赛……这种匪夷所思,令人哭笑不得的事情,在城乡结合部一而再再而三地发生,已然成了常态。我习惯于这里的乱来,这似乎,已是这里的特色。
还记得第一次感受到城乡结合部的“乱”,是因为庙会。第一届圣堂庙会就在圣堂道观前的空地上展开了。在泥地上铺上石子,堆上充气城堡,便开始向孩子的父母收费;一群光着膀子,跟着节奏感超强的舞厅音乐兴奋地扭动着身子的壮汉,手里拿着一把一把的鱿鱼串。他们卖力地扭动,兴奋地吆喝,原来这也可以成为烧烤涨价的理由。我并不明白,道观、庙会和烧烤、充气城堡有什么关系,我只知道,城乡人民第一次有了属于自己的节日,有了自己的地方文化。他们并不知道这莫名其妙出现在道观前的集市是怎么回事,只知道自己挺开心的。
后来,庙会越来越有规模,变成了这里一年一度的盛会。现在,每当农历三月半,街上总有花车敲锣打鼓地经过,河里总有装饰一新的游船不紧不慢地漂过。不知哪里请来的手艺人,在桥洞下上演起了《大闹天宫》的皮影戏;也不知哪里找来的“老三林”,卖起了我住了20年都不知道的“当地特色”布艺。“来自台湾”的蚵仔煎、“内蒙古正宗”烤蜘蛛、烤蝎子、不足十平米的“游乐场”……这里的摊位让人哭笑不得,而逛庙会的人们又总能自得其乐。要是哪天这里不再是“海陆空立体乱来”,我想,也算不上“三林特色”了。这大概也正是,我喜欢这个地方的原因,正如我,自娱自乐自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