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最后岁月

公元一九九五年夏末,我因同学的引荐而弃教从路,离开母亲和故土,西去距老家一百多公里的E城打工,学校这边每月补助120元作为勤工俭学岗位的生活费。就是因为想到有这多出的一笔在当时乡下亦为不菲的费用,我一时心热,毅然选择离开了我朝斯夕斯的学校和殷殷期盼的那几十双求知若渴的眼神,这其中,还有我的亲侄儿华。那个暑假,我刚送走一届初三毕业班还来不及喘息一会,校领导又安排我接替下一届初三毕业班的重任,提前补课。而侄儿也正在班上,之前并不完全清楚他的基础和成绩,但是那一段时间,他的目光是那样专注、凝聚,坐姿挺直端正,眼珠和神情随着我宏亮而清晰的话音,随着我挥斥方遒的手势而转动,而游走,而他写在作业本上的字迹是几乎毕恭毕敬的工整,如同楷书的字帖。

然而因为生计,也因为当时对校方及其上级管理部门不重视人才的失望,我选择了挂鞭而去。要说心情,至今仍然抱愧的是之于侄子华,因为走后半学期联系学校同事兼好友李老师,他告诉我,侄子的状态很有一些颓丧,全没了我在堂时的那种全神贯注和刻苦自励之态。多年以后,我仍然深感我为人师有负侄子的愧疚和良心上的隐痛。因为,在我看来,如果我不离开的话,次年侄子是完全可以考上州、市高中的,而结果他的成绩只能报读林业中专。许多年以后,虽然他林校毕业后不得不选择外出打工,自谋职业,由北而南,由南而东,如今终于在全国最大的私营快寄行业跻于中高层管理之列,但我内心里一直以为,如果他当年能入高中而入大学,或许是另一条道路另一番景象。但值得我如今引以为荣和至为宽慰的是,侄儿靠他独自的闯荡和拼博已经在人生之路上获得了比上高中上大学更多的回馈和财富,这其中包括物质也包括精神。

话扯远了。要说当年内心里最为矛盾和不舍的,便是老家积劳成疾的母亲。

临行前的头天晚上,我满脸油汗、满怀自责和依依难舍之情,在满天星光的陪伴下匆匆步行十几里山路,赶回老家二磴岩。一进耳门,正瞥见母亲驼着背瘸着腿一步一弯、一步一哼地提着大半桶猪食去喂猪。那年母亲已经年逾古稀了,她已提不起一满桶猪食了,圈里的三头猪都是二百多斤的,一吃橐橐作声,吃的不哼母亲每次要往返五六趟。

“大婶!”我喊了一声,连忙去帮她倒猪食。母亲“呃”了一声,说你回来哒,便倚靠在石墙上,弯着腰喘气。昏黄的灯光下,我看见她原先两颊的红肉已经显得有些苍白了,整个脸上沾满了煤灰、草浆、泥土以及油光光的汗渍,忙活了一整天,她强弓着腰,用那双六月间都还皴口无数、黑糊糊的手掌撑在那里,显得很疲惫。“哪门这歇才回来,怕是上十点了么,你吃饭没得吗?”母亲这样一问,我心里咯噔一下,不敢说我明天就要下城去,只说不饿。“那想吃点什么,我们也还没吃。”接着母亲就自己埋怨起来,说人老了没用了,又没搞么子几个猪几个羊一个牛就忙哒个青天到黑。

晚饭时母亲说要弄这弄那,我内心里不忍母亲饿着肚子还要为我转悠,数样好吃的我都婉拒了。我问母亲,还有糯米没,不是煮糯米饭吃么。母亲知道我喜欢吃糯米饭也会煮,其实我也是想临走之前亲手给母亲煮一顿饭吃。母亲说坛子里只怕还搲得出两小碗的,只看长虫没得,你不在屋里我们又没谁个吃。我说,那要得,您刚才就在火铺上坐哈嘛,我来弄。接着,刮洋芋,淘米,洗腊肉,剥蒜,炒,煮,闷,翻锅,直到糯米和洋芋两面起锅巴,泛黄溢香。母亲坐在火铺旁的木椅上,看着我忙乎,脸上布满了欣慰和欢喜的红晕,一个劲地念叨:儿子回来哒我又享哈竹节把儿福!我说,只要您喜欢吃,我随时回来给您弄。“那就指望不到哦,我这是享天天儿福的啰。”母亲叹了口气,摇着头。这话象箭镞一样直击我心,泪水一下子涌了出来。我谎称被砧板上的管椒呛了,偷偷躲到堂屋里去抹眼泪。我想起马上就要远离母亲而去,再回老家心不由身,身不由己,禁不住抽噎起来。半晌,我才抹干泪水擤完鼻涕走回火铺屋来。母亲见我眼圈红红的,心疼的不得了,“那是个么子背时管椒,把你辣得这么狠。”我说没事没事,告诉自己强压内心的激动。

吃过晚饭,刚把碗筷洗完,时退休在家被选为小队长的父亲挎着一个黑皮包包回来了。平时父亲也多在家吃饭,今晚是去挨家挨户收提留款顺便出门送了个人情。我说,糯米饭还是热的,我给大叔舀一碗。父亲说,你煮的么?我说是的。父亲脸上堆下笑来,那你舀点试哈嘛。这时,母亲在一旁笑着打趣道,专门出门做客的还没吃饱么。父亲没答话,直接问我在学校的工作情况起来。我一时还不敢说不教书的事,只含含糊糊地回应了几句。

三爷子又围着炉火坐在火铺上随便聊了一歇,大家脸上都烤的红通通的。母亲又时不时象插播新闻的说了一些乡邻们的近况,比如谁家的猪肥,谁家的儿子又接了媳妇,谁家又生了个姑娘,等等。母亲一开口总是说,你晓不晓得xxx怎样怎样了的吗?我说哦,那我才晓得吔。父亲说,那些锅巴鲊蒜的事他晓得么。我见气氛不对,连忙帮母亲说,这些事我也是想要晓得的。

一时无话。眼看燃烧了一天的煤火火力渐渐下降,由红而淡 ,一瞄手表,已转钟一点了。我喝了口水咳了一下,强作平静,我想换工作的事是不得不说了。于是我支吾了几句,尽量低声而平缓地说道,“这个,嗯,我想有个事很您们比商哈,……就是我准备不教书了。”双亲大人几乎同时睁大眼睛向我发问:你不教书哒搞么子去?!沉吟了一会,我一五一十地将我由什么人介绍、将去什么单位以及我自己的想法向他们作了较详细的汇报。这时,父亲还没说话,母亲就一边抹眼泪一边带着哭腔说,我晓得我今儿个是享天天儿福的,你们都走了,我们就成孤老哒哟,哪天断气哒你们就赶回来埋哈啰……一刹那,我的眼泪止不住再一次夺眶而出,不停地用手掌蒙住脸抹、擦。末了,父亲带着鼓励我和劝解母亲的口吻说,既然你各人考虑决定好了,就按自己的想法走。年青人前途为重,不要耽心家里,我和你大婶现在都还动得,还能自食其力,油盐柴米、社会人情都还不要你们操心。到新的单位努力把工作搞好,把同事间关系搞好,这是最主要的。父亲说得严肃而平静,我一一嗯嗯诺诺。母亲似乎也宽解了许多,口里不停地念叨着,那是嘛,你们年轻人工作是大事哩,我们各人管各人暂时也还不得死,你们有时间嘛就回来看哈……唉,反正我这辈子是这个苦命呢。我一时语塞,只好宽慰母亲道,格外隔得也不远,现在客车方便,一有时间说回来就回来了的。

大约是三点多钟才上床,我眼望着瓦缝里透出的星光,想起父母每天忙碌奔波的情景,想起老屋的一切,我深知,此后我就成了这个屋子一位并不常来常往的客人了,说回来就回来实在是宽慰母亲的善良的谎言罢了。迷迷糊糊合上眼,在无限的怀想和思念中竟然沉沉睡去了。

醒来已是7点多了。对铺的父亲早已不知什么时候起去了。一阵煎鸡蛋的香味氤氲而来,我听到母亲唤狗的声音,听到父亲清晨的一阵咳嗽。平素,常常听到他俩的埋怨和争吵,而今晨,一切都是那么安谧那么和谐。我再也睡不着了,一骨碌就爬起来了。

……迎着清晨的阳光我爬上了岩坎,钻入了大树林,赶往土镇坐车。远远地,我看见父亲和母亲还伫立在屋旁的大路边,向上张望着。隐约中我看见母亲的手在脸上涂抹着,我再没招手做声说,您们回屋去吧,我不忍,也不舍,我知道,这是我生命中唯一的一次离别!(待续)

痴语草于丁酉岁槐月中浣三日西历五月八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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