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毛最令我惊奇的功能是一日平均三次蹲坑。大清早等我想起要洗漱时,占着茅坑的必然是二毛,最后只好在二毛粪的余韵里匆匆洗漱;屋里突然瞅不见二毛的身影,随即恍然大悟无语凝噎,必然在茅厕;大约饭后是必要如厕的,时候一到,小心翼翼在马桶上铺上纸,拿本书,在门缝里对我会心一笑,然后缓缓关上最后的门。以至于我一打他屁股,他就要提醒我小心被喷米田共,接下来就开始讨论米共和米田共是关系。
这项特异功能,大概不止我自愧不如。
他拿盆吃饭,依然除了肌肉都是骨头。这项特异功能,虽基因相似,自愧不如。
他写小说提笔一挥一气呵成十一页,写成屎却再不看这烂摊子一眼,气魄凛然,自愧不如。
我画符,他说对门的那道符其实就是回文。
我唱歌,他说人长得丑果然歌也不教人活。
我吃香蕉,他说香蕉真像屎啊,圆的硬的。
我喝酸奶,他说酸奶真像屎啊,稠的黏的。
他说俺姐是个傻子扔了她吧。
他说你茅坑里点灯——找屎。
他说肉是动物的尸体。
他把香蕉皮晒干拿来泡茶。
他枕着六个核桃入睡,说可以跟大脑建立某种联系,冥想补充大脑。
他为了新年的新球鞋,雷打不动一日洗三次脚。
他在北方的大冬天里只愿意穿一件卫衣。
他看书像看电影一样不说话会心痒难耐。
每天早上他醒来,开始唱歌般的喊孬静屁静叫我起床,顺便唱调跑到南山的歌。
这个冬天有太阳的日子,他会溜去房顶光着膀子卷着裤腿儿听歌跳舞打太极,惬意地在阳光下深呼吸,自娱自乐,好不快活。
二毛吃饭难伺候,肉不碰,鱼嫌腥,油少放,葱姜蒜都不要,十一岁没事儿爱生啃胡萝卜,十五岁的时候只吃蛋,十七岁了一日三餐只吃菠菜叶子,比和尚道士还虔诚。吃了一冬菠菜,回老家还要种二亩菠菜。我怀疑我的弟弟是一棵菠菜,皮肤发着绿光,在有太阳的日子里秘密地进行光合作用。正因为如此,他才消化不了人类的食物,一日三排,吃掉同类来使自己拥有强大的力量,终有一天完成统治世界的坏人野心。
二毛唱歌,歌尾巴定要跑调且生命特征微弱。他小时候自己编调子唱,现在想来极有可能是在唱跑调的歌了。我身教言传纠正他以至都厌烦这首歌了,他依旧要跑到南山不亦乐乎,放到音轨里波形都得是相似图形;我喝令他住嘴,他莞尔一笑跑得更欢更大声。
二毛臭美,但审美莫须有问题。
二毛鼻子直,高鼻梁,死鱼眼,有卧蚕,嘴唇常年像红辣椒一样深红,牙齿像石头一样白,不知是几年前渐渐赶了潮流别了寸头,可是不论何种发型耳边的发丝总要向外自由张扬。店长说二毛很好看,眼睛细细的,笑起来是个暖男孩儿,我这才发现他的死鱼眼原来算是个美男子的眼。
二毛一只眼大一只眼小,准确说一只眼双一只眼单,长这种龙凤眼的感觉就像是凤眼挨了一拳。小时候他单眼皮,一发烧两只眼睛就变双,茫茫然就可怜巴巴地被拖出去输水。为了拯救他那只单皮小眼,他每天煞有介事地贴双眼皮贴。顺便拿姜擦擦稀疏的后半个眉毛。
在他眼里运动少女的模样最美,一天到晚大呼小叫说我大衣像老巫婆,臭鞋像不良少女。为了大众审美我也是无奈,人们说先打扮合适再说打扮个性的事。
二毛外表谦和与冷漠并存,心里却燃烧着火,眼睛里似乎永远没有灰色,看不见悲凉。他走路飞快,腿脚勤快。平日里手要插裤袋,走起路来胳膊甩得像走队列,打招呼上挑左眉右拉嘴角。发信息常常呵呵,以清白的口吻。凡事喜欢发爆破音说“滚——蛋吧!”。他是才真正的潇洒如披风去来。
你思念一个人就会活成他的样子。我一个人在家等二毛放假的时候,饿了就做饭吃,饱了就停下,大口吃饭,吃二毛式菜,煎不放料的蛋,喝放干净气儿的可乐,跟爸妈不争不吵,说话捡好听的说,晾衣服不展开,盖被子不整齐,胡乱而勤劳地扫地,唱胡乱的歌。我以为我活成了二毛,可是想象触不可及,当真二毛回来,我还是呆了三秒钟——他瘦得那么好看。
刚回到家总是把酒言欢相安无事的,甚至还要喊一天好无聊不如上学。他乖乖地自己洗碗炒菠菜,让往东绝不往西,微笑优雅洒脱,喝个碳酸饮料都怕打嗝影响修为,我俩出门就像一个彬彬有礼的绅士领了一个智障的毛毛虫。过两天他开始猴子一样左拉你一下右扯你一下。再过几天你让他往东他就可着劲儿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每天互骂你烦死个人烦死个狗不离口。xxx大坏蛋偷小锅煮鸡蛋,你给锅里炸你喝尿茶,七孙兔娃儿这些话骂到我都十八一朵花了才渐渐成为笑谈。
常常也不知道活化了哪些笑神经,说着话不知说到哪一句一看见对方就开始咯咯地笑,笑得肚子抽筋脸颊通红呼吸困难提气哑声也停不下来,拼了命挪动脚步拿门隔开才算告一段落,但一看见继续如此。
我们讨论诗词电影,常常音调太高分贝太大吵的爸爸头皮发麻终于敲开门问一句,家里能不能安静点儿——二毛格调高绝回曰,文学的争论往往是激烈的。
一起看书常常他挠你一下抓你一下,放个屁给你伸个臭脚给你,抢你地盘弹你耳屎,于是大战开始。我跟二毛打架,结果往往被丢来丢去。
二毛吵不过我就气急败坏,小脸儿憋得发红,说话结结巴巴不讲逻辑,眼泪都要惹下来了。我在背地里暗自偷笑,表面还在揶揄他,后来干脆以此为乐。现在二毛聪明了,连珠似炮几句“管你——!”配上睥睨的小眼神,甩甩额前的两根毛,潇洒得任你伶牙俐齿舌绽莲花。
这几年二毛气力大增,打架我早放弃争胜了。我们聚少离多,他个子高我一头我还总不能适应,打架掐拧吐口水才是我的大招。他初中时我见他一次他高一分,于是被勒令打架不许跟我还手,他由惧怕这个命令渐渐到不服,终于到了在街上搂着我走路的场景了。
我大他三岁,第一次对二毛有印象是妈妈抱着个小被褥坐在床上,屋里有许多高人,我仅能够着床边,看不见他,但我知道这是弟弟。那时如果有心情,大概是落落寡欢的,以后人们都会聚焦在这个小包裹上,就像现在一样,我在腿做的林子里叽叽喳喳,在人们的脚跟处够啊够够不着,人们的目光却都在我看都看不到的包裹上。
我们相识时他上一年级,刚到家,三个陌生的家人,我惶然无措却也终究孩子心性,给二毛叠青蛙叠丁字,他兴趣盎然。我想这个人儿怎么连这都喜欢。自此开始的是一段长达七年的,也许至今的,我对“我是他姐姐”这件事的搞不懂。我认为人人平等,跟他一般见识大概是我智力发育迟缓和他聪明成熟稳重的原因。
比如我写这篇文章的时候,他说,你问的词怎么都是古老的调,像是在写回忆录,他说你干嘛,仿佛看了看我就有了灵感似的。
二毛打小儿乖巧嘴甜,三叔四伯都会叫,甜腻腻肉麻的话一堆一堆,就连婴儿时期都是安安生生不哭不闹惹人爱,我则是疯癫辛辣人见人愁,这就让我打小儿看不惯他了。拖油瓶,臭男生,抢我吃的还抢我的爱,爹娘都偏袒他怪罪我,乡亲们都欢喜他讥笑我。
多年以后当我得以茁壮成长,不羁绊于被爱的多少,才记起那篇《我不是最弱小的》小学课文。
多年后的某天某夜偶然发现,二毛是我无忧无虑风格迥异笑声的源泉,就像发现他常常并不叫我姐姐而是直呼姓名一样。到底哪来那么多敏感,又哪来那么少母性,或许未来也将常常不能懂二毛最听我话,最要为日渐凡俗腐败的姐姐辩护唯美的轮廓。一边是个彬彬有礼的绅士,一边是个听话的孩子。我的苛责我的笑话对他来说都是不容质疑的接受。姐姐二字所给的安全和依赖感大抵就如同哥哥二字所能给我的仰仗。
二毛还在咿呀学语的时候,天天追着我屁股“yayaya——ya jiong——”地叫唤。
二毛打牌玩来钱玩抽鳖,钱输了一毛要哭,抽到老鳖也要哭。
二毛看了火影忍者,天天追着我屁股念念有词结印玩千年杀。
我惹了娘生气,娘一说“拿湿毛巾去——!”二毛噔噔噔跑去得飞快,无辜地看我咬牙切齿骂他见风使舵。
二毛被我鼓动着给心上人写情书,然后被我手高举着情书告发给爸妈。
二毛对爸妈说,姐姐有自己的主张,你们不要管。
我们做木头模型,我的好看他的丑,他一定哭着喊着要我的。书皮要我包,手抄报要我设计。后来连铅笔笔袋计算器都是我的最好,一定要在我离开之前不动声色偷走,辗转几次离别,再不动声色地塞回将离别的我的书包里。
二毛说为什么只有他长大得娶老婆,要娶就娶姐姐好了,省钱。
二毛写作文,我的姐姐是个蓝精灵。
我高一时他告诉我,他奉我为女神,着实把我感动的不轻。五年前他字典里的女神大概单纯是女的神。
二毛十六岁了还闹着跟我睡,睡觉永远像抱布娃娃一样抱你一条胳膊,我挣扎了几年最后还是把胳膊让给他了。
我串门找小伙伴找喜欢的小男生二毛总是泪眼朦胧神情恍惚当赶都赶不走的尾巴。
我大中午的头顶着太阳离家出走迷失在城市里总是二毛出来跟踪我。
我说走哪条路头也不回就走那条路总是二毛大老远折回来跟着我走。
我愤世嫉俗的叛逆期,二毛总是我不分青红皂白的拥趸。
我到哪个城市去总是二毛充当护花使者我才被允许通行。
二毛骑电车带着我开最大码穿行在不知道哪些城市的哪些街景里,我由雨夹雪带西北风转晴,直接导致了我学摩托车上去就开最大码跟大地拼命的方刚血气。
二毛从小被我教育红楼梦万岁万岁万万岁,他努力读红楼梦读到高中幡然醒悟,他除了数学和红楼梦什么书都看得进去。二毛小时候在书上画孔子上吊图,被我教育了几年要爱惜书,要包上书皮不得窝角不得沾湿不得乱涂乱画。此后便以嗜书如命为最高逼格,不管看不看写不写小说还是资料书都得整整齐齐,生气了扔他的书他会翻脸。后来等上我说书应该读到哪里?人还不在乎皮囊更何必在乎书的皮囊的时候,他已经死活不认账了。
我们从比赛谁喝糊涂又多又快开始,到瓜分一箱方便面一箱苹果梨子,抢饭抢菜抢茅坑抢洗脚水。有一天他突然不再跟我抢吃的,我咬了他的一口,他就不要了,这让我有点难过,再后来我终于也不再碰别人咬过的。现在他似乎忘了,还质问我,我咬过的你都不吃,这让我有点惊讶。大概人们对自己伤害的话记忆很浅,对受伤的话记忆很清,也终有一天这些话会成为笑话甚至亲昵的话。感动和情动也常常如此,施与他人而不自知,自己受了则思量难忘。
年少时我视二毛的教育事业为己任,有什么心得感悟都恨不得记下来立刻告诉他。从开始思考人生宇宙起,我给他写过很多信,一层一层包起来,将离别时再一层一层塞到他书包里。在我犟着劲儿疯长野长的几年里,不爱爹娘不爱家,只爱弟弟,把他视为知己,希望,将灭的炭火里的光。我将我的路视为为二毛探索才愿意走下去。长途电话里我抑扬顿挫泡沫横飞地给他讲经布道,他迷迷瞪瞪听得要睡着,难过之余决定写信。再后来空白困惑得不知道好为弟师该也不该,既怕只是因为一个高考他眼里晴空的颜色就要失去光彩,也不敢因为快乐的他会使我快乐而自私地包庇他任性的态度。看傅雷家书我忍不住想就算傅雷老爹写的再诚恳,傅聪会不会累,而如若少了傅雷老爹的信,傅聪的人生会不会缺失。过去的事已不能用如果辩证,我也终于认为谁有他的开始便掌握了他的结果,我既野生而来,自当随他野生而去。
写信的冲动也渐渐平息,渐渐不交与当事人的信也成了我一个人的文章不了了之。
即便如此,总觉得我的高中时代即二毛的初中时代二毛的存在感几乎为零。或许我真的眼里心里爱里恨里只有考试。大概不是我对二毛的初中淡漠,我也不止对二毛的初中淡漠,而是人们对过去的事淡漠,否定过去的角色,模糊过去的炽烈,只肯让现在的感受最真切。
电话里我说二毛我要带动你奔向学霸,我说二毛你来我就学弹曲子给你露一手,我说二毛我要带你吃好多好吃的去看好多看的买帅气的衣服,我当真恨不得把全世界好的都搜罗给他。二毛说你把篮球打打气我假期带你去打球,二毛说你得看少年派保管你美得终生难忘,二毛说你快去看张嘉佳的《姐姐》写特好。
二毛暑假到南山找我玩,我除了上课睡觉撒野带他吃不同味道的食物就把他晾在别人寝室了。他眼里什么美味的饭也一般,什么不同的风景也不过像过往的公交车,我想让他到一座城市感受一座城市的气味,我无措于到底想给他什么,却没有看见他一直只是乖乖听我的吩咐,默默紧跟在我身后,在遥远陌生的南山显得沉默而孤苦伶仃。
也许回家才是最好的选择。
大概相聚只应找一个小小的角落。
没有那么大的土地就不必分散那么多的余光。
每次回家我都暗暗决定,一定不要任意伤害二毛,不要跟非得多打他一下才舒坦,不要计较他的年轻,不要跟他争风吃醋,不要大声吼他欺压他,不要动辄指责挑剔他,不要生气拿言语刻薄他,他是弟弟,三年前的人。
我也不懂究竟隔了几多沧桑,使得远距离下的信誓旦旦,到了眼前却总无法验证当时的一脸认真。
再后来,太多的分离让相聚的人觉得吵闹甚至挖苦或许可以没有伤害,反而是笑着的珍惜。
小时候跟爷爷过生活,回家看不到爷爷就开始委屈不管不顾地眼睛一弯,咧大嘴先哭个头晕眼花。那个小时候,或许常常,有念头想起如果爷爷死了我将会多么愤恨,眼泪立刻就在扑腾扑腾地落了,深入剧情不能自拔。
如今,不避忌讳,我斗胆说出,一想到若我弟弟死了,心里的恨立刻化成眼里的水,淹没一万个不情不愿;如果相依为命,我愿意用尽一生一世供养;如果他需要一颗肾,我愿意割给他;如果是车祸,我愿意替他挡下;如果祈求可验,我愿意以命换命。
爱一个人就是时时刻刻怕失去他。哑然失笑于这句话也是自此而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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