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远方,她款款地走来。
海天一色,阳光柔和,安静地洒落。
微风拂起她的长发,她轻轻拢住,眼神清澈明净,如青天,如阳光,如清风,如大海荡起浪花,闪耀波光。
高跟鞋踩在路上,留下一串脚步,细碎、优雅、从容。
颈上的十字架,随着身体摇动,在胸前跳跃似精灵。
她,是玛莲娜,一个天生尤物。
一个少年看的目瞪口呆,一见之下,倾国倾城,永难忘记。
少年说,
岁月匆匆,我爱上过许多女人,
问我会不会记住她们,
我会说,“是的,我记着你。
但唯一我从来没忘记的,
是一个从未问过我的人......
玛莲娜。”
2,
电影《玛莲娜》又名《西西里的美丽传说》,是导演朱塞佩·托纳多雷“时空三部曲”之一。另外两部《天堂电影院》和《海上钢琴师》,同样声名在外。
西西里,是朱塞佩·托纳多雷的家乡。他的创作,常以家乡为背景。少年的憧憬,老年的回忆,是他创作的主旋律,在故乡的上空,奏响一曲又一曲浪漫之歌。
朱塞佩·托纳多雷无疑非常有才华。多部作品,亲自编剧,亲自执导。《西西里的美丽传说》,托纳多雷只花费三十三天时间,即完成了创作。
电影中,光、影、声、色配合巧妙,张弛有度,收放自如。
他曾是摄影师,年纪尚小,天资已露。拍摄于他,不过是手到擒来之事。他参与戏剧,拍摄记录片,渐渐深入电影业。
有人说,你走的每一步,都算数。托纳多雷的每一步,似乎步步生莲花。
30岁时,他的第一部剧情片:“CAMMORRISTA“,使他一鸣惊人。
同龄人难以企及的成功,他有。
更多的是,他历练一身的精炼和老道。
优秀的导演,定要对人生有深刻的关照。
也许,摄影极好地培养了他的观察能力,对人生、世事,他皆心如明镜。
因为懂得,所以慈悲。看透一切悲凉时,似面对一地荼蘼。电影中所有的反思,或嘲讽,都如眼看繁花落尽,只剩空荡荡的人间。
纵使人潮汹涌,与人于己,又何妨?
3,
二战期间,世界一片硝烟,西西里岛上的某个小镇,貌似一片平和。不时有士兵经过,有德国人穿行,甚至有飞机投下炸弹。但小镇人似乎一如往常。街头、广场,学校,人们依旧过着自己日子。
整部影片,似乎笼罩在秋阳里,有着夏末挥之不去的热燥,亦有秋季的干燥凛冽。整体色调,像一盏温暖的日光灯,照射着事态种种。
随着剧情的推展,电影色调并没有太多变化。阳光熹微的秋日,不知不觉已进入初冬。冬雨潮湿了小镇,越来越阴冷。
电影的配乐,也时而浪漫如月夜玫瑰,时而调皮如观看闹剧,时而悲伤令人心碎。仿佛人生的五味杂陈,全在音符间跳动。
正如小镇的人们对待玛莲娜。起初,尚有乡人之间表面的礼仪和客套。但目光之下,男人皆是垂涎,女人都是嫉妒。她的美,就像天生的太阳,无论如何也遮挡不住,无论如何也会刺进男人、女人的眼睛里,刺得他们情欲沸腾,刺得她们妒火中烧。
玛莲娜的丈夫参见战争,随后传来战亡的消息。她为丈夫送行,木然的脸上挂着泪水。人们只在旁边窃窃私语。寡妇身份,使她更惹人注目,也给了人们更多谈资,以及中伤她的借口。
不久,她的父亲也在轰炸中身亡。玛莲娜彻底孤苦无依。
她的苦,小镇人视若无睹。当她再次穿上黑衣,戴上黑纱,在葬礼上接受哀悼。一个又一个人走来,他们只看到她的美,他们只想占有她。如今,是个再好不过的机会。借着哀悼的机会,在她耳边私语,说出心中隐秘已久的无耻想法。
她的心头似乎插上一把又一把尖刀,小镇人要和血带骨头,把她吞下去。
玛莲娜的人生也进入寒冬。
4,
玛莲娜是小镇的异类。每个人都丑陋,从内到外的丑陋,只有她例外,从内到外的美丽。她的美丽,于别人而言,是一盏照妖镜,找出种种污秽与不堪。
男人迫不及待想占有她,女人恨不得撕碎她。
人们隐藏的恶,终借由战争,找到出口。男人实现了占有欲,女人们释放了了积蓄已久的嫉恨。
她被欺侮,被蹂躏,被糟蹋,她也终于丑陋,每个人都心满意足,她无法再高高在上,她不能再清冷孤傲,她和我们一样丑。不,她,还不如我们。
小镇上的人,终于扬眉吐气,终于把她踩在尘埃里,彻底打败了她。她们没有任何负罪感,也意识不到报复的快感,她们只觉得自己是在伸张正义,是在鞭笞丑陋与恶行。一个勾引男人的婊子活该受此待遇。
她们看不到,更不想面对,自己才是最大的恶行。
法庭上,一位一直痴迷玛莲娜的律师为她辩论,他说,"玛莲娜没有实施其他犯罪,她错在命运多舛,孤独无依,错在长得太美。所以,她的罪名只是长得太美,因此招致妒忌,惹来闲言,蒙上耻辱,导致她甚至失去父亲的信任。然而她仍然默默承受伤痛....."
他看得很清楚,谁又不清楚呢?与其说人们缺乏发现美的眼睛,不如说人们其实根本无法容忍美的存在。一旦有机会将其占有和毁灭,他们是会不遗余力的。毁灭了美,身处丑陋的、低级的漩涡,就不需要仰望,不需要挣扎。
正如每个人都不愿面对内心的邪恶,并且尽一切可能,为这种邪恶找到冠冕堂皇的理由。于是,真的忘了内心住的是魔鬼。于是,魔鬼大行其道,堂而皇之地出现,堂而皇之地行恶。
战争结束,每个人都在庆祝战争胜利。小镇女人涌入玛莲娜的住所,把她像狗一样拖到广场。她们撕扯她的衣服,踢她,踹他,抓她,用扫帚,用高跟鞋。她们用剪刀,剪掉她的头发。
看她浑身伤痕,衣不蔽体,曾经乌黑的长发,红色的短发,被剪得参差不齐。她从此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女神,只是一个肮脏、丑陋,被人唾弃的婊子。
每个人义正词严地对她大喊,滚出这个小镇。在这场战争中,小镇女人终于觉得出了一口恶气。
玛莲娜在女人们的脚下,滚来滚去。她嚎叫,哭泣,都无济于事。不过给女人们的成功,增加一些快感。
她们仿佛在庆祝一件乐事,欢呼、雀跃。男人们无动于衷,只当这是一场闹剧。
她绝望的看着那些看客,多少闹剧,不是当事人的悲剧呀!
三毛写过一篇文章,名叫《哭泣的骆驼》。那是一个美丽女人的悲惨故事。
女人被男人追求,她坚定的拒绝。追求者就生出最恶毒的仇恨,他趁着时局动乱,设计杀死女人的未婚夫。女人失去保护,他又散布谣言,说女人是灾难,将女人拖至广场。撕去衣衫,捆住手脚,扔在肮脏的地上,任人侮辱,甚至被当众强奸。
众人围的水泄不通,没有人制止,也没有人帮助。他们麻木地看着她被戕害,看着她死去,看着她像一块破布一样被仍在地上,众人叹息着离去,他们的叹息,只是觉得这场闹剧结束的太早了。
我不愿相信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又只得相信。现实,比任何文学作品呈现的,都要更冷漠,更残酷。
当没有制约,人性之恶就会张牙舞爪,吞噬一切。
5,
玛莲娜终于离开了小镇。仓促,恐惧,像兵荒马乱后的灾民,像战败之后的逃兵。
她穿着黑衣,戴着黑纱,佝偻着身子,眼睛四处张望,生怕被人认出。似乎,她真的觉得自己错了,她真的以自己为耻。
从前,那个美丽的女人永远消失了。
她踩着高跟鞋,穿着黑丝袜,衣裙衬出她颀长修美的身材。她走在小镇温暖的天光里,走在尘土飞扬的小道上,走在湿漉漉的广场,走在男人的垂涎里,女人的嫉妒里。
她走得从容坦荡,也小心翼翼。眼睛里满是清冷。
渐渐得,她常常垂下眼目,似乎要避开周围恶意的目光。她如此低眉顺目,想要与小镇人和解,然而人们并不因此放开她,反而箍得更紧。
她失去了丈夫,失去了父亲,没有抚恤金,也被剥夺了工作,别人连食物都不卖给她。
世道如此艰难,她不仅要生存,也想抗争。
于是,她将黑亮的长发,剪成红亮的短发。不必修饰的面部,染上红唇,简直妖冶极了。
她以崭新的形象,再次出现在众人面前。她昂首阔步,直视前方,冷漠又决绝。
男人们依旧色眯眯的看着她,女人说她果真是个婊子。她不屑,她无所顾忌的走在种种恶意的揣测里。她坐下,拿出包里的烟,瞬间,周围的男人纷纷为她点火,殷勤至极。
十几个打火机,火光微微。她却如坠寒窖,如入荒原。四周全是黑暗、寒冷,那忽闪忽闪的火光,仿佛一匹匹饿狼的眼睛,盯着她这块肥美的鲜肉,准备随时扑上去。
那一刻,眼泪迅速涌上她深邃的眼睛,伪装的坚强刹那间就要决堤崩溃。
她略低头,接受男人的火,终究没让眼泪流出来。那一刻,她尚存一丝的希望,像她猛吸一口的烟,灰飞烟灭。
她以为,这已是最后的绝望了。不成想,更恶的恶还在不远处等着她。
她成了人们口中的名副其实的婊子,人人唾骂的婊子。可是她依然很美,美得让人眼发红,心生火。小镇的女人们,口头的咒骂,仍然不解恨。她们不仅想看她身败名裂,更要让她永世不得翻身,永远无脸见人,再也抬不起她那颗美丽的头颅。
于是,她们制造了广场上可怕的一幕。
终于把她赶走了,小镇的人们都出了一口气,这个美丽的女人,映出了所有人的黑暗面,如今她消失了,每个人都不再质问自己,怀疑自己,每个人都是良善的天使。
4,
大战结束,玛莲娜的丈夫意外的回到小镇。原来他并未阵亡,只是断了手臂,失了联系。
当他回到家,妻子已不知所踪。家,也成了难民营。小镇的人们,对这个受伤的战斗英雄,没有丝毫怜悯。他们要么在背后窃窃私语,要么当面嘲笑,他的妻子是个妓女。他的回归,并未让小镇人有一丝的恐慌,毕竟他那样弱不禁风,毕竟他们做的都是正义之事。
刚刚饱受战争的创伤,如今又深受人们的冷眼。当他知道真相,毫不犹豫地踏上寻妻之路。
电影最后,他和玛莲娜,挽着手,再次出现在小镇的广场上。男的望着前方,女的依旧低垂眼睑。众人纷纷侧目,看着他们旁若无人的走去。然而他们走得并不容易,看似从容,内心依旧惶惑。
此时的玛莲娜,已不复往日的美丽。被小镇女人剪掉的头发,长成齐耳短发。窈窕的身材,曾经魅惑众生,也已臃肿发福。她和小镇女人已经毫无差别。
她去市场上买东西,敌意消失了,人们热情地向她兜售。曾经最恨她的两个女人,也接受了她的问候,微笑地回礼。
对于命运,她顺服也好,抗争也好,都被毫不留情地打倒在地。她受尽凌辱与伤害,最后却用一句“你好”,主动与人和解。
暗暗地希望,她能怀着仇恨,将所有的伤害加倍还诸于人。然而,没有,只有一句“你好”。深深的无力感,这就是她想要的生活吗?
也许,这就是导演想要表达的生活的真相。我们以为,一切皆可遂愿,生活却处处不能如愿。我们以为,正义不会被打倒,终会胜利,却发现根本无所谓正义。
在挫折中前行,在前行中妥协,才是生活最大的真相。
玛莲娜终于走向自己的烟火人间,成为众生中普普通通的一个,这也是她曾经奢求的全部。
她拿着沉重的购物袋,再次走在小镇的路上。天,依旧蓝中泛黄,如同被一只温暖的日光灯照耀。曾经的倩影,只剩下一个憔悴妇人。她的美丽,终于只是一个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