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仲冬的寒潮南下,被层峦和重洋所阻挡,勾卷在这片湿冷的平原上。漫天的大雪封锁了公路,城市中经年不散的雾霾,因为没有风的吹动,越积越重,隔绝了天日,以及四百米外的一切景物。人心惶惶于连月不开的阴翳,在暮寒中步履维艰,十字街头的车流黏连着余雪,拖曳着猩红色尾灯驶向四面八方的迷雾。路两旁绵密的幕墙像陈列的枷锁,昭告着这是一座不可逾越的围城。
清晨,灰蒙的霾依旧弥漫着,沉降的水汽浸湿了路面,错觉得烟雨朦胧。年关将至,岁寒凛冽,初上的日色混浊地撒进一些光照来,气温只维持在零度上下,路边的大多数店铺还紧锁着玻璃门,勉强地映出人影和流光。路面上方是槐树凋敝的枯枝,偶尔有鹊类在上面腾跳,发出和这萧索景致相称的空旷的啼鸣。
一切似乎还未苏醒。早点摊的热气还没冒起,从地铁里蜂拥而出的人群还远未到达,红绿灯孤独地闪烁着,在去留之间变换不停。空驶的早班公交痴痴地滑去,留下发动机的低吟和柴油燃烧的气味,只有两三行客裹紧装束、面无表情的走着,不知所向。
叶鲤站在街边的便道上,毫无顾忌的伸了个懒腰,感觉冷空气从肚脐和袖口见缝插针般钻了进来。敞开的大衣很难御寒,他用力抖了抖后摆,希望把枯坐一夜的褶皱弄平整些,显然无济于事。昨晚他径直驱车至此,无暇回家换一身轻便的衣服,这里甚至没有热水供他洗一把脸。他从内兜掏出扁瘪的软纸烟盒,抬头看着浓雾迟疑了一下,还是点上了一根。“这个鬼地方。”叶鲤暗暗叫苦。猛吸了一口之后,他感觉精神振奋了不少,一种舒适感钻进骨缝。回身看着这排临街的底商。宠物店、美容美发、房产中介、快递公司,杂交般的混合中只有他身前的书店亮着微弱的灯光,也就是他刚刚出来的地方。刷过大漆的旧松木匾同排水管挂在一起,暗绿色的字迹陈秽不堪,难以辨认。叶鲤从没问过,书店的店主也不曾提起,似乎连她本人都忘记了这个名字。
吐出的轻烟瞬间消散,比不上屋内的缭绕氤氲,但枚珞坚决不许他在书店里吸烟,她对烟味天生抵触。叶鲤每每想和福尔摩斯一样在弥漫的烟气中思考,都会被枚珞赶到室外。“毕竟是她开的书店。”叶鲤胡思乱想着,全然不记得继续构思自己笔下的小说。烟很快烧完,他捏了捏烟盒,颇懊悔地团作一团,将空烟盒和烟蒂一并扔在地上,掸了掸大衣,迈上水泥台阶,推门进了书店。
室温很暖,柜式空调被定温在30度吹了一夜,红掌的叶子不停扇动。枚珞还趴在柜台后熟睡,侧着头,棕褐色的长发垂向一边,脸颊有藕色的飞红,鼻翼微张,安静得像一幅超写实主义绘画。叶鲤不作声地坐在旁边。桌前干净的稿纸上只有一行小说的标题,旁边是一只磨砂黑色的德系钢笔,叶鲤冥思苦想了半夜,但若有若无的花果香调的香水气味总让他意乱情迷。此时他笃定自己是个附庸风雅的蠢才,活该在笔头上虚度余生。
他等安顿好枚珞之后才动笔写这篇新的小说,题目早已拟好,出版社一直在催,给低廉的报酬——凭能耐吃饭——从不是文坛的规矩,如果这能被称作文坛的话。他挣扎着别无选择,有一位作家说过,写作是件很微妙的事,需要进入类似禅宗的入定或庄子的坐忘境界。然而近来庶务缠身,他显然一无所获。
这时旁边的枚珞悠悠转醒,睡眼迷茫地盯着叶鲤。她仍趴着,开口就有浓郁的酒精气味呼出来:“谢谢,昨晚。”她的声音沙哑而绵软,却听不出什么诚意,仿佛完全是客套话。叶鲤笑了一声,说:“昨晚,你还记得昨晚?”
02
入夜了,灯火不眠不休地照着全城。叶鲤安坐在一家茶室,刚刚替枚珞谈妥了书店转让的事宜。买家是位茶客,听说叶鲤要卖掉书店移居巴蜀,便急急地点了一道蒙顶黄芽。年底了,当年的春茶已是强弩之末,同所有故旧的事物一样,让人兴致平平。
枚珞打来电话。接通却是个陌生的女声,她打断了叶鲤想汇报结果的心思,焦急地告诉他枚珞已醉的不省人事。
煮茶的水还未烧开,叶鲤已在深夜的环路上兜了半圈。这家小有名气的club前门庭若市,像一个吃人的漩涡,人们呼朋引伴,自投网罗。叶鲤跌跌撞撞挤过狭窄的走廊,看见几个陌生人把枚珞从卡座上扶起来,里面无论说什么都听不清,枚珞被拖到外面,烂醉如泥,叶鲤问道:“她喝了多少?”一个披着外套的妙龄女子说:“半瓶伏特加,半瓶金酒,都被她喝了,软饮没动。”叶鲤知道枚珞远没有这样的酒量,所以他怒不可遏。“不要命了!?”他恶狠地瞪着那位女郎,不知是在威胁她,还是在责备枚珞,抑或是纯粹在发泄心头的怒火。
他抱起枚珞就走。赶到急诊,催吐,输氧,醒酒针,从医院出来已是凌晨两点。他不知道枚珞的住址,就带着仍然半昏迷的她来到书店。
枚珞摇摇头,苦涩的笑了,似乎意识到她已丧失了前夜的大段记忆。在绝无仅有的宿醉后,她不得不面对狂欢和呕吐的惨淡人生。叶鲤递给她一杯凉透的白水,问她昨晚为什么去喝酒,枚珞勉强抿了一口,答道:“饯行,他们给我饯行。”叶鲤已猜到八九分,“当初说定…”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枚珞打断了。“少不入蜀,老不出蜀。你告诉我,这一走,还回来吗?”
的确,这次背井离乡,叶鲤想同她有去无回。和所有夕阳产业一样,这家书店的惨淡经营,让枚珞的生活捉襟见肘。叶鲤常看到三两熟客懒怠地散坐在四处,读些诗文稗史,荒唐度日,或是饭后的闲客散步到此,推门而进逡巡一圈空手而去。虽然那些架上的书籍会被殷勤拂拭,但总有几本会孤零零地散落在一旁,因落满灰尘而遭人冷眼。它们越来越难以出售,偶尔有顾客肯购买,那本书便会成为叶鲤和枚珞茶余的谈资。叶鲤不久前辞去工作,依恃微薄的稿费聊以充饥,有时还要周济枚珞的开支。他无意去取得一份高薪的工作从而在这片热土上恣意妄为,相反故乡这个词并未能带给他有效的慰藉,它更像现代诗歌中那个遥远的意象,而不囿于践踏的水泥尘土。他像个徘徊在漩涡之外的边缘人。
叶鲤没有回答,搂住了枚珞的腰肢,“你还想回来吗?”他反问道。枚珞笑起来,卧蚕被拱起,眼睛睁得大大的,似乎在有意哄他开心,“听你的。”她又喝了一口水。叶鲤清楚她在内心寻不到答案,她像只火中取栗的猴子,畏惧而贪婪。
他故作欢颜,让枚珞偎在他的前肩。他知道若非这次雾霾实在太过严重,枚珞肯定不会草率地离开。“在写小说?”枚珞看见那张几乎空白的稿纸。“没有,”叶鲤把纸反扣在桌上,“以前的题目,还没有写。”枚珞常会介入他的写作,热衷于塑造各色隐者,把她的理想人格付诸虚构。“什么时候教我写?”叶鲤只好实话实说:“你爱写的那些,没有人看的。”枚珞穷追不舍地问怎样写才有人看,叶鲤拍拍她的脑袋说:“写你的现实生活,才有人看。”
枚珞乜斜着眼看着他,似乎听出了他话里带刺,甩着肩膀挣开叶鲤的手臂,背过身仍旧趴在桌上,赌气似的说:“我头疼,再睡会。”叶鲤俯下身,下巴抵在她的臂弯上,笑着说:“乖,还早,我送你回家睡去。”
天色没什么变化,枚珞给了叶鲤一个地址,她坐在后座上。轮胎轧过潮湿的路面嘎嘎作响,街景向后退却,本就不起眼的书店倏忽消失在视野里。叶鲤忽然问起书店的名字,枚珞回过头,已不见了那块木匾,“明知故问。”她说道。叶鲤通过后视镜看着枚珞回头寻找的样子,哑然失笑。
03
子夜,灯火即是围墙。穿窬而出,周遭皆是无垠的大片荒原,威士忌色的月光模糊而惨淡。叶鲤替她打理完书店,锁上门。尖锐的车笛声打破阒静的浓雾。枚珞在催他了。叶鲤不耐烦地扯下口罩,呼吸着略带烟火味的空气。出租车的后排车窗摇下,“上来吧。”枚珞穿着一件暗绿格子的大衣,对叶鲤打着手势。他悻悻地从车尾绕到另一侧,打开车门钻了进去。
车内温暖而干燥,蓝色的座套平平整整,被精心整理过,枚珞握着一个蓄电熏香手炉,澳洲檀木浓郁的甜香味有些呛人。街远车稀,计价器红色的数字跳动得飞快,叶鲤听见电台正播放着一出昆曲《长生殿》,他还没来得及听清那些咿咿呀呀的唱词,就被枚珞塞过来的手炉转移了注意力。出租车驶上机场高速,他们预订了一架红眼航班,枚珞望着窗外分辨不请的黑暗,问道:“这么大的霾,会延误吗?”借着微弱的亮光,叶鲤望着她蹙起眉头的侧脸,疏薄而内卷的刘海像一朵浮起的愁云,他轻拢着她耳根处的发丝,说:“我知道你舍不得这座城市。”“我没有,”枚珞忽然转回来,有些嗔忿地看着叶鲤,一瞬间目光又垂垂欲落,“只是,”她又顿了顿,“我的家在这。”
四下无声了,叶鲤心头百感,却无话可安慰她。等了一阵,枚珞也不说话,怏怏的像是有些困倦,只有电台中那生角用哭腔唱道:“在深宫兀自娇慵惯,怎样支吾蜀道难。我那妃子呵,愁杀你玉软花柔,要将路途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