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遗憾,这将是一场糟糕的演讲,我会揭穿所有的虚假。你会一无所获,大失所望。这场演讲不会升华你的人生。不仅如此,你还会醒悟到生命本身毫无意义,所有的努力不过是过眼云烟。你的性命终被收回,你的所爱终将枯萎,你的所得终为尘灰。这些都是关于人生的根本事实,我们却总在否认。
今天,我就要把这阴暗的事实端上台面,以客观公正的眼光重新解读。所以这里,请容许我唱一首赞美诗,歌颂以半空的心态看待半瓶水(指悲观主义,译者注);同时也想强调,将人生视作深深的烦扰与妥协,是一种多么巧妙的智慧。
我们眼中的世界和自己
我们生活在一个纷扰不安的时代,许多人自怜自哀,怨天尤人,仿佛世界本应井井有条,却一片混乱。但这个逻辑其实反了,世上没有什么事是“应该”的,也没有什么是特别“不应该”的。有时媒体把谋杀、疾病和危机当成新闻卖点,但这是种误导——事实上,危机一直存在,危机才是人类历史的常态。有谁还记得九年前如意顺遂的日子?只有麻烦事才会一直装在我们的脑子里。
佛教和基督教一直强调世俗的生活是不完美的,活着是受苦,人类是堕落(fallen)的造物。我很喜欢“堕落”这个概念,堕入凡间恰是一切的起点。只要你说:“别指望太多,我可没说我是完美的。我就是个凡夫俗子。”对方往往就哑口无言了吧。
真的,我的确是在强调生活是受罪。不过我特别想先聊聊性无能。有意思的是,性无能的最终落脚点正是悲观主义和乐观主义。期望过高,容易不举——这正是我今天要讨论的核心问题。
蒙田也曾表达过类似的意思:“如果你带着巨大的期待走进卧室,那么很抱歉,事情急转直下的风险会非常之高”。他认为,一开始你得说你不行,这样你才可能行,才可能给对方留下好印象。他谈的是性,但生活何尝不也这样?越是期待一切顺利,就越是紧张。如果指望着成功,那么失败几乎是注定的。相反,悲观未必毫无建树,也未必逆来顺受。我只是想说,我们最好一开始就预想到事情不会顺利。
当今社会,哲学家也好,思想家也罢,更不提公众人物,都在争先恐后地告诉我们怎样才能活得更好。可以说,这都是为了回答另一个问题:怎样才能让世界变得更好?
我想提出一个完全不同的思路:斯多葛派的苦修主义。这是一种曾在古罗马盛极一时的哲学思想。今天,当我们谈及一个人面对灾难时的坚忍克制,就不禁会想到古罗马的苦行僧们是怎样熬过那个时代的。
我最喜欢的斯多葛派哲学家是塞内加。他生活在暴君尼禄治下。如果你觉得这个时代太糟糕,不妨回头看看那个剧烈动荡的罗马帝国。塞内加坚信,哲学是一种修炼,是为了让人在苦难中保持理智。而保持理智的最佳途径就是驾驭悲观主义,驾驭这种古怪而看似消极的处世哲学。
塞内加写过一本《论愤怒》。许多人认为愤怒跟生理机能有关,比如血气方刚的人容易愤怒,但塞内加却认为愤怒缘起于乐观主义,是乐观让我们愤怒。他举例说,北欧人不会为下雨而生气,因为他们对下雨习以为常,所以面对下雨这件事,他们不会恼怒。但这么智慧的方法我们却没能善加利用。钥匙丢了,堵车了,都会让人不爽,因为我们打心眼儿里认为,钥匙不会不见,道路永远畅通。
这怎么可能呢?我们期待什么,什么就会让我们生气。在我看来,塞内加是在告诉我们,期待愈高,理智愈少,因此猝死之类的突发性事件容易使人惊慌失措。塞内加想要说服我们接受命运女神的玩弄,这位女神诡谲乖张,残忍虚荣,随意决定我们的生死与成败。说白了,我们无法控制自己的人生。
为了适应变幻莫测的命运,塞内加建议我们学会预想(拉丁语:Pri meditatio):每天起床前,把今天可能碰到的倒霉事儿都在脑中预演一遍。不是因为真的会碰到,而是一种自我保护。就在《论愤怒》之后一年,庞贝城覆灭了。换言之,我们脚下的大地也是不稳定的。这是我们必须接受的事实。没必要为不幸而震惊,不幸本就写在与死神的协议中。
大行其道的成功学
生活在一个充满希望的世界真是太不幸了。这里到处都是自助读物,告诉我们站起来、走出去、化腐朽为神奇!这些书籍让你误以为每个人都能成功,机会不光青睐少数人。政客们在讲坛上宣扬:每个人都能做到!没有人能阻挡你!这论调听起来很美,却结结实实地带来了许多负面作用,最严重的要数嫉妒了。
嫉妒并非针对所有人。比方说,我们从来不会嫉妒女王,因为她和我们有云泥之别。但有谁敢说自己从来没有嫉妒过任何人?从根本上讲,会否嫉妒取决于你怎么看待机会。一旦你认为自己和某人是平等的,你就会觉得“我跟他大差不差,他能做到我也能做到”,但现实是他做到了,你没有。这就是嫉妒的来源,随之而来的还有沮丧。因此,这种机会感和平等感就是沮丧的起点,让我们总是欲壑难平。
在研究美国的自助读物时,我惊讶地发现这类书基本可以分为两种,一种是告诉你“你可以”,另一种则是教你应对所谓的“低自尊”。我认为嫉妒和低自尊之间确实有关联。如果一个社会弥漫着“我无所不能”的想法,也一定会随之滋生低自尊的问题。既然每个人都应当无所不能,那就会有大批人觉得“我的人生肯定出了问题”。今天你无法成为比尔·盖茨就跟在17世纪你无法成为法国贵族是一样的,但这两种感觉却截然不同。
翻开杂志,你会以为假如你也有个车库,你也会写软件,你也有个好点子以及一笔订单,你就能和比尔·盖茨一样功成名就。特别简单,是吧?
完全不是这么回事!从统计数字来看,你成功的概率小得可怜。没人告诉你98%的创业者都失败了。我们从没听说过——我们关注的永远只是成功的极少数。
命运不在我们手中
还有个听起来乐观向上但其实不然的理念就是“凭实力说话”。根据这个理念,如果我们尽力打造一个公平的社会,就能创造出一个人人都能成功的世界。几乎所有的政客都在不遗余力地宣扬这个理念,但它却有着非常残酷的副作用。若你真的相信世界上所有人都能各司其职、各得其所,那些没能成功的人就会被认定为罪有应得。一旦这种想法根深蒂固,人们就会苛责自己的失败,也不会同情其他人的失败。
在我看来,只论实力、不计其余是完全不可能的。认为存在这样一个社会,成功的人值得成功,失败的人活该失败——这种观念毫无理智可言。任何人的生命中都有太多的不确定因素,你永远无法全然了解一个人的生活,更无权决定他配得上什么。如果你回到古罗马,重见斯多葛派,你会想起命运女神。
在当时看来,能否成功全凭命运女神来定夺。古罗马人认为成功是一份礼物,一份随时可能被夺走的礼物,这礼物与已无关,全凭命运赐予。然而如今我们再也不会这样想,我们更加乐观,我们相信命运完全掌握在自己手中。最终,控制感爆棚带来了极度的自负。
如今自杀的人比过去多多了,尤其是在个人主义盛行的社会,那里的人认为命运完全掌握在自己的手中,因此对失败非常自责。有趣的是,金融危机期间,自杀率反而下降了。突然之间,人们可以将失败归咎为社会原因,从而放下了心中的重担。然而,我们往往忘了提醒自己:失败还有社会原因。
回望历史,对于过去的人们而言,工作就是工作;但在今天,很多人都把工作看成实现自我价值、获取幸福感的舞台。这已经成了基本的假设,但是从历史的角度来看,却是荒诞不经的念头。在古希腊,工作意味着苦役,只有远离铜臭,才能享有真正的幸福。但显然,这不可能做到。
生存的乐趣不囿于工作。早期的基督教教义认为工作是对亚当原罪的惩罚,因此我们要付出血汗。但是这种观念到18世纪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资产阶级哲学家对工作高唱赞歌:工作是发现自我、实现自我的舞台,你奉献自己、换取酬劳。这似乎又是个美好的理念,但却造就了许多受害者:因为对工作的乐观和对于爱情的乐观几乎是同时盛行起来的。
在神奇的18世纪,资产阶级哲学家对爱情有了新的定义。突然间,真爱成了婚姻的先决条件。而在此之前,你结婚的对象并不一定是你爱的人,你会选择一个有农场的邻居。
可忽然有一种新的主张声称,爱情才是婚姻的真谛,你应该和你爱的人结婚!与此相同,你也应该做一份热爱的工作,应该实现你的自我!这样一来,两个最关键的安全阀就消失了:业余爱好和婚外情。此前的几百年间,真实的享受只存在于周末和夜晚的空闲时间,你的所爱亦在婚姻之外。
我的确认识一些婚姻幸福的人,也认识一些真正享受工作的人,但他们都是极个别的存在。我估计我认识的人里面大概只有5%很幸运地属于这一类,可属于那95%的我们竟然认为这5%的理想状态才是常态。这算什么神逻辑?
思考死亡
我想和各位谈谈悲观主义的积极一面,以及如何去积极地悲观。在我看来,大家都应该在桌上放一个骷髅。在中世纪和近代早期,骷髅是室内设计不可或缺之物。如果你打制了一张漂亮的书桌,红木的,你会摆上鹅毛笔和一个骷髅。这样,当你伏案之时,你总能看到那个骷髅,然后寻思道:“过不了多久我也会变成这副德行”。
这么做不是为了让你绝望,而是要令你专注于重要的事物。思考死亡不是为了让你觉得生命没有意义,而是要令你不断去弄清什么才是最重要的。可以说在座每一位都站在死亡的边缘,下一秒你也许就一头栽地。因此,生是走向死的历程。曾与死神擦肩而过的人都会发现:有些事变得重要起来,有些事则不再重要了。那些不再重要的,往往是别人的评价,以及事业上的一些事情。那些重要起来的,是你真正喜欢的人对你的看法。因此,直面死亡可以说是健康生活的要义,我恳请诸位勤于思考死亡。
旅游的时候可以多看看遗迹。古埃及、古希腊都留下了伟大的遗迹,不过有些现代工业的遗迹也挺震撼的。去莫哈韦沙漠看看,那儿有一个著名的飞机坟场,停靠着全球大多数退役的航班,你会看到这些现代文明的产物如何溃为残片。早睹死亡之景,我们就能泰然处之。我以为,我们生活的世界围绕着人类的成就而旋转,人类的文明是我们生活的中心,为了打破这种错觉,我们应该去看看自然,看看历史,看看时间怎样造就风景。
面对永恒、时间与死亡,我们能体会到自身的渺小。这种渺小感有益身心,因此很多人喜欢瞭望冰川,或从飞机上俯瞰大地。辽阔之地激发渺小之感,驱散那恶臭般缠绕着、折磨着我们的自以为是和自我中心主义。请去看看世界吧,去看看那些令你感到渺小的宏大事物。
你还可以带着悲伤去欣赏悲伤的艺术作品。当你伤心时,我建议你千万别找个说“生活很美好”的艺术家。那是撒旦的花言巧语,出自艺术家之口就更可怕了。读读叔本华,读读帕斯卡尔,听听莱昂纳多·柯恩,听听埃尔顿·约翰。约翰有一首动人的曲子,叫做《悲伤的歌曲说出了许多》,它的歌词是对悲伤的肯定,因此而减轻了听者的痛苦:
有时我们都需要分享一点痛
(Guess there are times when we all need to share a little pain)
往事依然历历
(And ironing out the rough spots)
如何抚平创伤
(Is the hardest part when memories remain)
这时我们都需要打开收音机
(And it’s times like these when we all need to hear the radio)
老歌再次响起
( Cause from the lips of some old singer)
流淌心照不宣的痛
(We can share the troubles we already know)
忧郁能增加你的魅力。这是一个鲜为人知的事实,时尚杂志绝不会告诉你:悲伤能带来桃花运。
人们常常以为,如果你太宅太缺乏魅力吸引不到异性,那你就应该更阳光、更开朗、更热爱生活。请大家看看发给你们的传单,上面是爱德华·霍普画的《自助餐馆》,画的是一个女子独自坐在咖啡馆。我觉得她相当迷人,因为她正忧伤。想象一下,假如她正和一群闺蜜咯咯傻笑,甚至手舞足蹈,那么瞬间就会魅力顿失。当我们想到爱情,我们想的是触碰对方的伤口,感受对方的忧愁。我的意思是,如果交往中你一直都乐呵呵的,那这段交往的意义何在呢?
爱情的基础就是共苦。分享你的烦恼和伤心事,即使是第一次约会也可以分享一点点。袒露你的寂寞。当然,男女可能有别,在我看来,大多数男人(个人观点啦)喜欢那种能深入灵魂的女性,当我们松懈下来、了无性趣之时,我们希望遇见那些略带寂寞而并不放纵的女性。
今天,在这里,我希望你们学会努力享受生命中的灰暗和悲伤。别把倒霉事儿看作不正常,应该把它当成生活的一种本质。别逃离,拥抱它。把约翰的歌开到最大音量吧,你应该拥抱悲伤。
然后读点尼采的书。他说:“一切读到我的文字的世人,我愿你们经受折磨、遗弃、病痛、蹂躏与侮辱——我愿你们自我轻视、自我怀疑,愿你们忍受凄惨的失败。”
换言之,尼采,这位19世纪最伟大的哲学家,在告诉我们,他想要他的读者经受苦难。因为他相信,真的勇士有能力承受折磨,直面不幸。而这种能力恰恰决定了你能否做成大事。
尼采一生潦倒,饱尝人间辛酸,死后又被人遗忘。但他全身心地拥抱了黑暗。他不会像其他人那样说“我的生活出了问题,不过也还好”,他会接受生活的问题,会为此伤心,会承认自己的悲观。
这正是我想说的核心。悲观是人生的特色,我们总想逃避它,却因为逃得太快而错失了拥抱黑暗、汲取教训的良机,也切断了那些深厚的情谊,那些建立在互诉苦痛中的情谊。在我看来,友谊的核心就是坦白,坦白那些世所不容、却又实实在在的苦痛。
感谢大家,愿各位今天诸事不顺。
https://botanwang.com/articles/201506/%E6%84%BF%E4%BD%A0%E4%BB%8A%E5%A4%A9%E8%AF%B8%E4%BA%8B%E4%B8%8D%E9%A1%BA.html
来源:
@改变自己
作者:
阿兰·德伯顿
编译:
不诉离殇淡操心的米兹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