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儿上元节,向例是灯会的日子。
文浦县这样的水陆码头,居民五方杂处。老百姓一年到头难得闲散几日,全挤在节庆时候一股脑地齐往街上冒,自然甭提如何热闹非凡。
举凡乱子,也最容易出在这上头。
算命的冯瘸子一手摆弄着铜烟枪,斜眼瞅着他那本卷了边的老黄历,摇头晃脑地嘀咕:“赶巧碰上邪乎气儿,今日诸事不宜!”
可没人把他的话当回事儿,谁信谁迂。人都说算命打卦,净是瞎话。
先是天快明的时候,打南边传来一声巨响,赛开炮一样。全县大半男女老少都被这声响震醒了,却有人楞说自己睡得死,啥也没听着。
不久,消息灵通的茶博士李歪脖就到处咋呼,瞪大眼睛连声喊:“真他娘邪了!”说是县城东南的金雀庄那边,河堤竟破开个口子。再说这时节天正旱得厉害,流入的水竟漫过膝盖,淹了半个金雀庄还没完,正向着北边来。
茶馆里听的人开始议论起来,姚裁缝摸着下巴颏,皱着眉头说:“无风无雨的,河堤叫雷劈了?”
“是被船给撞开的——!”
赵善人家的大儿子摇着脑袋,一脸不服:“扯。”
李歪脖说得面红耳赤,赛亲眼看见一样:“俺表叔就住金雀庄,他半夜正睡着,忽然让一阵响动吵醒了,就这样的——哐咚哐咚哐咚哐咚哐咚——然后俺叔赶紧下铺去看,您猜怎么着?”
孙老财家的儿媳妇抱着满月不久的孩子,伸长脖颈问他:“嘛?”
“俺叔隔着雾,开始没看真切,就是老大一片黑不溜秋的东西,跟小山一样。后来才明白过来,那是一艘船,大到没边的铁船!河堤就是叫那玩意儿撞开的!”
众人一片唏嘘,李歪脖有些来劲,又接着说:“这还不止呐!”
“俺叔往那船上一瞅,嘿,您猜上边有什么?”
吴秀才眯着眼瞧他,疑道:“人?”
李歪脖咧起嘴,满脸不屑:“是人俺叔能吓得屁滚尿流的?那是一群黄毛妖怪!妖怪回头一瞪俺叔,那眼珠可不是黑的,有蓝有绿跟鬼火儿似的!”
田家嫂子听罢露出了满口牙花:“噫……之后呢?”
李歪脖摇了摇头:“俺叔瞧那些怪物叽里咕噜,肯定是要施妖法,就赶紧跑了。”
他话音刚落,就听背后有人冷笑一声:“光天化日的,少在这儿胡说八道。”
李歪脖正想着是谁在给自己找不痛快,就看见身后走来一个胖子,膀大腰圆,穿得阔绰,挺着肚子,架势怪牛。李歪脖一瞅,立马认出是谁,忙扭出笑脸,赶紧吆喝着:“弘济堂的周五爷可是稀客、贵客,五爷您里边请!”
一听这话,喝茶的人都停住嘴巴,甚至放下杯子瞧一眼这位顶有名的周五爷。
周家世代卖药,生意积累到今天这地步,外人哪能知道周家的底子究竟有多厚。周家老爷没闺女,五个大小子,排兴字辈,名字末尾的字,一叫仁、一叫义、一叫礼、一叫智、一叫信,正好“仁义礼智信”。都说周家老婆子会生,刚把这“仁义礼智信”凑齐,就入了阴间。可这五个儿子,大半是残:大儿子周兴仁出生不久即夭折;老三自小身子骨弱,娶过媳妇不久,便染风寒病死了;四子名里有个“智”字,却生来是个傻子。
五个儿子里,只有老二和老五硕果仅存。可惜老二周兴义不喜欢做生意,打小就只喜欢读书写字,死活不肯接掌周家的药局生意,硬是把周老爷气个半死。好在他倒也争气,顺利考取了功名,在京城做着不大不小的官儿。
只有老五周兴信最合周老爷心意,他也正是做买卖的材料。弘济堂规模更胜以往,分号甚至开到了京城里——这里头自然有他二哥帮忙。文浦县百姓买药,从来只认弘济堂。因此,谁都不好得罪了周兴信。只是人家当面叫他周五爷,背后却喊他周老五。文浦县是做买卖地界儿,谁有钱谁横,周家向来势力最盛,连官府也怵三分。
都说人有旦夕祸福,这些事儿都没个准头,指不定哪一天就降到人身上,就赛刮风下雨那样,更多时候连个先兆都没有,也讲不出什么道理。说来就来,砸你个措手不及,说走即走,连个尾巴毛都逮不着。
到这会儿周兴信喝完茶,有些尿急,便去了茅房。解完手走了几步,忽然就觉着浑身发冷,直出虚汗。他胸闷不已,大口喘粗气。周兴信心想不妙,又往前走了几步,身子赛套上了磨,实在使不出力气,只好蹲了下来,却喘得更加费劲。
他越来越迷糊,脑子里嗡鸣不止。蹲了没多久,腿就开始发麻。周兴信使劲直起身子,走到一处台阶前,慢坐了下去,鼻孔嘴巴像塞了棉花,怎么也透不出气来;胸口如填了几斤铁,又沉又闷得慌。他想叫人,嗓子眼似被堵住般难受。
正月里还全没暖和起来,依旧天寒地冻的。周兴信身子没了力气,也不觉冷,就地躺了下来。喊不出太大声音,只看见白气从口里呼出。
天已然全黑,遍街灯火通明,五彩缤纷,鲜艳耀目。有几个要去看灯会的路过,认出是弘济堂的东家,赶紧跑去叫人。不多时,周兴信身边就围了一圈人,都不明就里,低声议论着。周兴信头晕得厉害,眯着眼睛,背光下这些人只隐约显出许多模糊影子晃来晃去,看不真切,怪瘆人。
弘济堂来了四个精壮小伙,寻思着不能让人就这么躺地上呀,便俯身要去抬周兴信。不想东家身下赛抹了浆糊,试了几回,愣是抬不起来,倒把周兴信拽得直呻吟,眉头扭成疙瘩,从嗓门里稀里糊涂哼出句话来:“别……莫动我……”几个小伙大眼瞪小眼,顿时没了主意,不知所措地站在一边。
有人跑去弘济堂对过的庐春馆,喊来了韩大夫。自古是开方不卖药、卖药不开方,弘济堂生意红火,有小半功劳要归庐春馆——倘若韩大夫没点本事,一样也是靠边呆着,等着饿成干儿。人家看病要望闻问切,韩大夫看病,不望不闻不问,足见把脉是他的绝活;人家把脉通常用三指,韩大夫把脉向来只用一根手指。这既是规矩,也是能耐,还是派头。
韩大夫中溜个子,一对精明小眼,两手瘦若鸡爪,却也灵活得紧。当下这只鸡爪就搭在周兴信的脉上,韩大夫起先还笑说“千年搁社万年邻”,结果剩半句没讲完,他神色一凛,硬是把后头几字从舌尖缩回肚子里。
众人都察觉到不对劲,小声议论的也不禁住了口。一时全部屏息看着,静得只听见夜风。
半晌,有个好事的按捺不住,凑过去小声问:“大夫,这怎么了?”
韩大夫头也不抬,闭着眼来了句:“痧症。”跟着便是“中气素亏”、“触冒秽毒”之类让人听不懂的词儿。再问,又是“痧闭经络”、“脾胃湿郁”,只令众人都觉出韩大夫医术精深,高强莫测。
弘济堂的伙计心急,直接就问:“大夫,要怎么治?”
“给周掌柜服些芳香开窍的药,歇会儿人就好了。”
伙计点头,转身就跑。周围的闲人一看,觉着没意思了,便准备四散离开,吵嚷声顿时又大了几分。
正在此时,躺在地上的周兴信拼命一拱身子,哼了句:“放屁!”
但是谁也没听清,人只当他难受得厉害呢。
周兴信见无人回应他,心里焦躁,额头冷汗冒得更多。连骂人的心思也没有,只有尽力摇晃脑袋,手指在地上乱挠。
韩大夫拍了拍屁股,站起来。人问,他摆了摆手说:“没大碍,就是来得急了些。”既然大夫这样说了,众人也都松了口气。
就在这当儿,谁都没话说的时候——
“咦?”
声音虽小,却清楚地钻进众人耳朵眼儿里。韩大夫以为听错了,浑没在意。
“不对呀……”
跟着这句话,像把尖刀直扎进韩大夫耳朵里。韩大夫赛全没听见,站住不动,头也不转。要是叫这么一两句话就能说倒,那他名医的份儿早就荡然无存了。
“阳气都快没了,哪里是痧邪内闭!”
当下所有人全部震住,拿眼睛一看,周兴信身旁蹲着个小孩,正跟韩大夫相同的架势,在有模有样地给周兴信把脉呢!
吴秀才立马指着那小孩吼:“嗨,蝙蝠身上插鸡毛,你小子懂什么!”
小孩不理他,又说:“芳香辟秽的药耗气,只会害他。”
这话等于是一巴掌糊在韩大夫脸上,他身子抖了一下。韩大夫神色没变,小眼睛却眯得厉害,转身直盯着小孩。
旁人本就对这小孩的话疑多信少,虽然听着好像有几分道理,可要信了他,那就是当面跟韩大夫过不去。姚裁缝伸手拉住小孩的粗布衣裳,想把他扔一边去。
小孩急了,大叫:“他脉搏已经微软得不行,将断要断了!”
姚裁缝不信,揶揄他:“这儿有大夫啦,不劳您费心。您啊,一边玩儿去!”
小孩见周兴信气息更弱,现在抓药已然来不及,忙从肩上背的小口袋里翻出个纸包,朝姚裁缝手里一塞:“这是我刚买的干姜,你赶紧熬了浓汤给他喝,我再给你另开付方子。”
姚裁缝一怔:“这不胡闹么!”
小孩哀声道:“人命关天,我求您成不成?”
姚裁缝刚要将干姜扔到地上,忽听地上有个低微声音边喘边说:“哎……你……听他的……”
众人皆惊诧不已,全都怔住。周兴信这话,怎么听都不像是要信韩大夫,反而是信那小孩?大家相觑不知所措,韩大夫是名医,照理该听他的;那小孩也说的有条有理,周兴信是病得厉害,可也不见得神智都迷糊了。眼下这条人命危在旦夕,两边却都是不好得罪的主儿,究竟该信谁?
韩大夫心里也琢磨,他庐春馆的生意也靠弘济堂扶持着,周兴信有个三长两短对他没半点好处。他这诊断本来确实没太上心,可毕竟还是有几分把握。现下看着周兴信症状越来越厉害,自己也不禁怀疑了。要是自己真出错了,莫说是得罪了周家,就连这文浦县一样也混不下去。眼下认错不行,名医的招牌一倒,以后靠什么吃饭?倘若坚持自己是对,可万一错了怎么办?
可见说什么都不合适,韩大夫一皱眉,头也不回甩袖走人。面子是暂时保住了,韩大夫心想自己对了最好,但那小孩无论如何不能对,就算他对了,周兴信也得救不回来才好。弘济堂开不开得下去于他无关紧要,买不着药老百姓照样得看病,自己生意不见得就会差了。韩大夫一狠心,把牙咬得咯吱响。
这边厢众人一见韩大夫生气走了,登时六神无主,站在原地干着急。只听着喘息声倒是越来越舒坦了,人都诧异,就见那小孩对周兴信的头手揉来搓去,稍微懂些的人都明白了,这小孩是在给周兴信按摩穴道呢。
过一会儿,姜汤熬好,伙计喂周兴信服下去。
不多时,在场众人便开了眼界,只见周兴信面色竟逐渐有了神气,红润起来,嘴唇由煞白恢复血色,喘息声也小了许多。真奇了!
又过半个时辰,周兴信有了精神头,终于坐了起来。可是举目四望,都只看见围观的人们和自己铺子的伙计。周兴信忙问:“那小孩呢?”
伙计刘大个低声说:“跑了——他说自己有急事儿。我本想逮住他,可一转眼就没影儿了。”他说着,将一张纸递给周兴信。
周兴信接过看了,只见上边写着人参、黄芪、白术、炙甘草等药,确是用来回复阳气的。字迹虽然工整,却也遮掩不住一股稚嫩气,周兴信看着笑了笑:“那小孩长什么样?”
刘大个挠头想了想:“十二三岁年纪,眉清目秀的。”说罢又道:“没来得及问他叫啥住哪,文浦县不小,恐怕难找。”
周兴信叹了口气:“若不是他用一味干姜把我……”后面“从鬼门关拉回来”还没说出口,他忽地脸色一变,整个人立时呆住。
刘大个以为周兴信病又复发,忙问:“东家,怎么了?”
周兴信猛一拍大腿,喜笑颜开道:“他那干姜,一准是在咱们弘济堂买的。今后他要再来买药,指定认出他来。”
刘大个恍然大悟,将那付药方仔细收好。
周兴信没兴头接着看灯会,便慢走回弘济堂。到药局门口,他朝对过一望,见庐春馆虽亮着灯,却大门紧闭。周兴信长叹一声,接着又笑出声来。刘大个不明所以,周兴信笑说:“那孩子年纪丁点大,医术却比姓韩的还厉害,这份天赋实在稀罕。不过学医这要肯下苦功,天赋多少倒无关紧要。关键是——”
“这孩子一心赴救,行事做人我实在喜欢。”
顿了顿,周兴信一笑:“姓韩的这一失手,都知道他徒有虚名,估计不久就该卷铺盖走人了。到时我把他的铺子盘下来,就等我这小恩人替他坐堂行医了。”
想到这一层,周兴信咧着嘴,听着窗外朔风呜咽,靠在太师椅上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