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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泽向他家人强调我是个孤儿时,我不知该点头还是摇头拒绝这个称呼。
在我的内心,其实很想告诉他,我不是孤儿,我的父亲只是失踪,并不是死亡。
与安泽相识纯属偶然。我值夜班,他因为事故带事主到医院检查,事主是个流浪汉,检查过程中发现智力有问题。
但安泽既没有因为他的身份肇事逃逸,也没有在检查中怕花钱斤斤计较项目和费用,我由此对他心生好感。
流浪汉的身体情况很糟糕,但属于安泽责任范畴的只有左腿骨折一项,我问他怎么治?
意思就是全治还是只治骨折,稍稍犹豫后他说:全治。
安泽说全治是出于同情,他说他认识这个流浪汉。
他做媒体工作,去年在一个项目中机缘巧合认识了一群流浪者,其中对这个流浪汉印象最深。
“别的流浪汉都是卖惨、磕头、下跪,为得到一点钱什么事都肯做,他不一样,他就只坐着,别人给钱就收着,不给他也不求不讨。
而且,他好像有目标,偶尔会向人打听什么。”安泽说。
这次意外,是安泽从县郊出任务回来,刚下绕城,这个人突然从绿化带蹿出来,安泽刹车不及,一头撞上。
他也是下了车才发现是认识的人。逃逸他做不出来,只救自己责任范围吧,是认识的人,又不太忍心。不管后面如何,先做个全面检查再说。
流浪汉可怜,社会上像安泽这样的人更不多,想到不菲的医疗费,我不想看好人事后后悔,决定帮帮他。
医院正在进行一个新的宣传企划案,需要一个典型事例支撑,我向主任提了这个案例,没想到,一番实地验证、讨论评审后,竟然通过了。
我又趁热打铁,向他们推荐安泽的公司进行拍摄剪辑等工作,经过评审,双方在合同上签字盖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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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流浪汉作为宣传主角,能充分体现医院的人文关怀精神和妙手仁心,巨大的反差也必能吸引观众的兴趣,但有一点相当重要:必须有高超的拍摄和剪辑技术,及相当的煽情点。
安泽作为公司顶梁柱当仁不让地承担了该项工作,而我,是主任钦点的主治医生。
至于医疗费用,也必须在宣传片中重点提及,定下这个主题后,院方减免了大部分费用,安泽非常感激。
治疗程序按部就班,为突出医院形象,整个过程全程跟踪拍摄。
自拍摄开始,我每天除完成日常工作外,主要就是围着流浪汉打转,安泽作为主创人员不离我们左右。
接触多了,我才知道,平常我们看到的那些以分钟计时的宣传片,实际制作时需要的场景可能高达几千,而且,其间的台词、提问、矛盾设置、悬念、总结升华等,都要一一精心设计。
安泽经常和我沟通拍摄过程,他要求我,每步治疗,尽可能用通俗易懂的大白话向观众解释:“只有这样,观众才愿意看这个片子,愿意相信你们,愿意到这里来看病。”
我们的接触日渐增多,谈话的内容也从工作扩展到方方面面,拍摄结束时,安泽请我吃饭,酒意熏然间,他向我表白:“我现在才知道,老天爷安排他撞到我车上,就是为了让我遇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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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子发布,一片赞誉声,医院人流量猛增,院长、主任各种场合对我表示肯定,安泽也借机加紧找我的频率,而我内心,却越来越惶恐。
流浪汉和我都成了人们关注的重点,院方通过官方途径,付了半年费用,把他安置进一家福利院,而我,成了经常被人点名要求看诊的名人医生。
我常悄悄去看流浪汉,安泽知道后,偶尔会和我一起,他为我的善良和热心更加感动,表白的次数越来越多,言语也越来越大胆。
他说他父母很想见见我时,我的沉默和犹豫被他当成了默许,当我头脑冷静下来想回绝,人已经坐在了包间里。
这顿饭吃得我如坐针毡。安泽对我孤儿身份的介绍不仅没有让他父母嫌弃,反而,更让他们对我出身于那种境况仍能保持一颗良善之心而大大赞扬,眉宇间全是满意。
我觉得事情被自己弄糟了,局面似乎越来越难收拾。
我该怎么办呢?继续装糊涂,还是告诉他实情?
和他送流浪汉到医院的情况一样,装糊涂不符合我的本性,而告诉他实情,我又怕,他和他们家无法接受那样一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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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是孤儿。我的父亲只是在我高考前两个月突然失踪。我用了所有的能力,甚至报警,都没找到他。
父亲是个荒唐人,学历只到初中,外出打工时还不满十八岁,在外面无人管束监督,接触的人良莠不齐,做下不少荒唐事。
生我的女人把我塞在他怀里,说了句“这是你的种”,就消失了,父亲抱着我不知所措。
他想过把我丢到福利院,结果看到我在福利院门口哇哇哭无人理睬,不忍心又把我抱回来;他想过把我送人,结果在听别人说养父母如何如何虐待孩子后,因为担心又反悔;想来想去,他带我回了老家。
爷爷奶奶勉强拉扯我到八岁,因病相继去世,无奈,在外面打工的父亲被叫回来顶门立户。我们父女相依为命一过就是十年。
有人给他介绍过对象,不下四五个,其中最长的一个,风风光光娶进来,和他过了不到三个月,某个下午说去买菜,人就不见了,卷走了很多钱财。
还相继有女人和他好过,但都不长久,老婆没讨到,钱却花光了。
“看来看去,还是我女儿靠谱,算了算了,爸也不折腾了,爸好好供给你,以后爸老了,就全靠你了!”
父亲人有点懒,脑子却不笨,靠着两亩薄田,和养猪养羊养鸡,日子凑凑合合过下去。上高中后,支出越来越大,又没我在旁边鼓励帮衬,他的心开始往外飘。
有天他突然扛着行李来找我,喜滋滋地对我说:“女儿,你老师不是说你成绩好,能上名牌大学吗?你可千万听老师的,别报那个师范,爸把老屋卖了,用钱供你上好大学。”
我追问再三,他才扭扭捏捏告诉我,他把老屋卖给了同宗的伯伯:“你伯说了,房子就当暂时寄在他那,等咱有钱了,以后再赎回来!”他倒是敢想。
从此,我们就在县城安顿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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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时我住校读书,他在周边打零工,晚上回租的民房,日子倒也平静。高考前两个月,因为学习的事我第一次和他发生了争吵。
起因是我在屋里做题,他在外面和人喝酒吹牛,越吹越没边:“看见没,别看我不行,我女儿可厉害得很,你看着,我女儿一定会考个名牌大学,我呀,以后就跟着我女儿吃香喝辣喽!”
想到最近几次模考得不理想,我忍不住心情一阵烦躁,等他回来我向他撒气,我说:“你自私得很,自己一辈子懒散却要把压力转嫁到我身上,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孬种儿怂蛋,我成绩下滑得厉害,你趁早别指望!”
他喝了酒,也没控制住脾气,我俩针尖对麦芒,说了平生第一次狠话。最后,我摔门而出,他在后面喊:“走!走了就别回来!我也不想管你了!管来管去管成仇!你当我愿意呢!”
之后,连着半个多月我没回去,有天突然接到房东电话,说父亲有几天没回房子了,是不是有什么事?
我顿时感觉不妙,他这人虽然有时不靠谱,但基本还是个守信的人,我原怕他在外面胡逛,被不三不四的人勾了干些错事,要求他保证每天晚上再晚都得回房子,如果有事必须给房东留话,他从未违背。
房东又说,那天和你生了气,你爸还念叨了几天呢,前两天又笑嘻嘻地说找到一个轻松的挣钱活路,结果一出去就没回来,该不是被人骗了吧?可是,他一个大男人,骗他什么呀?
老师帮我报了警,警力出动后,很快在三环边一个地方发现了父亲的踪影,录像显示,那天中午两点多,太阳最大的时候,父亲上了一辆面包车。
按他上车前手里拿的牌子推断,他应该是在帮人带路,警方询问了附近的人,说因为城市建设,有些人走到这里找不到路,应运而生,有些人在这里专门帮人带路挣钱,一般二十,多点三十,好的话,一天能挣一百多,时间还自由。
父亲想必是看上了这个轻松和自由。
查那个车牌,是个套牌车,我感觉更不好了,谁能用套牌车,肯定是有问题的人才用,但父亲不知道啊!他以为人家是让他带路,很可能人家是想谋他什么,可是他身上应该也没多少钱啊。
“那更危险!”有人说。
父亲这一走就是八年,八年间音讯全无,我从高中生,长成在大医院任职的医生。日常除潜心工作外,我定期向相熟的警察打听父亲的消息。他们告诉我,按相关规定,父亲这种情况已经可按死亡处理,基本不报什么希望了。
我固执地不同意,我觉得,即使我们发生过争吵,但依我对他的了解,他绝不会无缘无故突然撇下我,作为他的女儿,我有必要、有责任,等个明白。
但是,我从未想过转机来得这样突然,他会以那样一种方式猝然出现在我的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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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给流浪汉做检查,需要给他身上安置仪器,护士捏着鼻子不愿靠近,我亲自上手,弄到背上的时候,我的手触到一个软软的、肉肉的、小小的东西,好像还有毛发。
我当时心里就是一惊,忍着内心的激动,让安泽帮我抬起他的身体,果然,在他背上,我一眼看见了那颗痦子,黑的,有毛。
小时候,我常帮父亲擦背,他背上就有这么一个黑色的痦子,上面摇摇晃晃站着几根毛,我最喜欢揪它上面的毛,父亲每次都说:“不敢不敢,揪掉了,你就认不出爸爸了。”
我更来劲,他左躲右闪,逗得我咯咯笑。
一颗痦子并不足以肯定是父亲,抽血的时候,我故意让护士多抽了一管,悄悄送到同学的检测中心,同学之间,这样互相帮忙是常有的事。
我说是帮一个朋友检测是否亲生父女,同学用最快的速度传来了检测报告,确认两个血样之间有血缘关系。
向院方提议做宣传主题时我的想法很简单,减免费用一是个原因,二则是我知道如果通过,按惯例必是提议者当主治医生,那样,我会全程负责他的治疗,和他进一步接触才显得更有逻辑。
当然我也准备了,如果提议通不过,我会想办法让他引起警察的注意,复杂点但是一样能达到目的。
他的身体情况很差,有很多老伤新伤,腹部还有一个创口已经化脓,更别提B超、CT显示的内伤,单凭我一人的力量,根本不可能让他得到最好的救治。
托宣传方案的福,我明正言顺地接近他、照顾他,在医院住了三个多月,总算把他的伤治得七七八八,剩下的,就是日常护理和漫长的恢复了。
一时半会,我没法直接认他。我曾在无人时试过,虽然情况有所好转,他对我的亲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逐日俱增,但再三提示,仍然叫不出我的名字。
有次我帮他做检查,弯腰时不慎掉出颈上的项链,这是一条特殊的项链,红线上串着一枚硬币。一直安安静静接受治疗的他,突然抬起手,一把抓住那个硬币,安泽以为他要对我不利,忙上前阻拦,他挣扎着不放,嘴里吱吱哇哇,我明白,他肯定是想起了什么。
父亲曾有两枚硬币,是在外面打工时别人给的,两枚硬币分别是两个图案,一个正反面是人头,一个正反面是国徽。
他经常拿这个和我打赌,如果我猜错了,就支使我干这干那,结果我每次都输。长大后很偶然的我才发现了其中的秘密:其实是两枚硬币,两枚硬币的正反面都一样,一枚正反面是人头,另一枚是国徽。
他手法极快,且会用其他事分散我的注意力,两枚硬币转换自如,每次都骗得我干这干那。
我不愿再和他玩这个游戏时,他把硬币穿了孔,用红绳套着,我俩一人一个,他说让我挂人头,大人物会保我身体健康,心想事成。
就是这枚硬币让我先起的疑。
我帮他清理血迹,脖子上的吊绳极碍事,结又打不开,我索性用剪刀剪断,检查完等待结果时,请清扫的阿姨帮他收拾衣物,第二天,阿姨交还给我时,我才发现,吊绳原来是红色的,下面挂着的就是这枚硬币,正面反都是国徽。
联想到背上的痦子,有了请同学帮忙检测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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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医院申请把他作为宣传片主题,是我不得已为之。
老家的房子我去年用积蓄加上贷款赎回来了,还进行了整修,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我没有更多的钱为他治病,不得已出此下策。
我以为这是个两全齐美的办法,既能帮父亲治病,又能让我们在日常接触中加深感情,唤醒他的记忆,只有一点超出我预料,我没想到会和安泽相识、相恋。
我原想,等事情全部结束,再过一段时间,公众不再注意这边,我就想办法悄悄把他带回老家。
但现在,一切都打乱了。我不知道该继续还是终止。
医院交的费用用完后,我悄悄把父亲转移到一个朋友的疗养院,因为有特意关照,父亲一天比一天恢复得好。照料他的护士说,他在我面前的表现,和不在我面前完全两个样。
父亲渐渐能说短句。找到他后,我把所有的钱都用来为他治病,托了那些先进仪器、先进的治疗方案和进口药物的福,他的脑子清醒的时候越来越多。
不知情的,人人都对我竖大拇指,只有我自己心里明白,我根本不好,如果真好,我应该光明正大告诉别人,这是我的父亲,而不是现在这样,怕人发现,偷偷摸摸。
父亲是被人骗走的。
他去帮别人带路,发现势头不对想下车,被对方一拳打晕,醒来才发现这是一帮黑心的器官贩卖团伙。
对方已经找好买主,收了钱,把他交给地下诊所,父亲假装喝了药,其实是趁人不备偷偷吐掉,在医生就要开始麻醉时,他从手术台上一跃而起,趁对方震惊的功夫从三楼破窗而下,跳楼时不幸磕到头部,两三天后发现脑子时而清醒,时而糊涂。
清醒时他找人问路,也找过警察,却因为病发被当成流浪汉,他想回家,一次次从救助站出走,因为糊涂的次数越来越多,为了安全,他索性和乞丐为伍。
辗转八年,历尽千辛万苦,终于回到家乡。
这可能就是冥冥中神的旨意吧,是命运的安排,因为被我们父女的执着感动。这是我知道经过后的第一个想法。
事隔八年,我终于释然:我就知道他不会无缘无故撇下我。我就知道,只要我等,有一天他终会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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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在我和医生的精心照料下,父亲日渐清醒,但八年的颠沛流离,已经在他的身体上打下了深深的烙印。
外表看如正常人,其实内在早已悄悄出现颓相,尤其和我偷偷相认后,他一直绷紧的弦好像立刻放松了,人一下子苍老了很多。
他能坚持到现在,不过是因为想回家、想回到女儿身边的那个梦支撑着而已。
他问我有没有找到他藏在床板下的东西,我点头,他于是咧开嘴笑了。
八年前,他每天外出打工,挣的钱全放在一个塑料袋里,他把塑料袋包了一层又一层,用胶带粘在床板底,每攒够一个整数,就让我回来存进银行。
卖老屋的钱存在卡里,卡则一直在我身上,他说出租屋不安全,反正是给我用的,我带着他最放心。
我告诉他老屋我已经赎回来了,等他身体再好点,我就带他回家,他用口形问我:“女儿,你结婚了没?有孩子吗?”
不等我回答,又从枕头下摸出一张纸,纸上是歪歪扭扭的几行字,主要意思是:“别告诉旁人我是你爸。”
我瞬间泪如雨下。
我向医院递了辞呈,带着父亲回了老家。
父老乡亲听闻消息,陆续前来探望,一个个发出感慨,唏嘘世事无常。
我在村里开了一家诊所,父亲闲来无事就帮我整理院子,我在屋内,他在屋外,不太说话,却保持着一抬头就能看见对方的距离。
走前,我给安泽留了信,信里详细说明了我和父亲的真实关系,以及我在这件事上从头到尾的真实想法,我说,我不乞求他的理解和原谅,事情做过了,就是做过了,辩解也消除不了发生过的痕迹。
父亲曾极力反对我把真相告诉安泽,我用硬币说服了他。
“爸爸,咱们像以前一样抛硬币决定吧。如果是国徽,听我的,是人头,就听你的。”
我赢了。
十岁那年知道的硬币的秘密,在今天派上了用场。
无论谁和谁,某些感情,分不清真正输赢,只是看双方是否心甘情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