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黄文洁
2009年的秋天,我曾在玉树结古镇上小住一阵,期间正碰上过中秋节。2010年9月,我重返玉树。此时,距“4.14”特大地震发生已过去了五个多月,曾经秀美安宁如少女般的结古镇,因遭受重创而在一夜之间满目疮痍。镇上到处是抗灾帐篷,翻滚的沙尘,像漫天飞舞的胡椒面,在街上走上那么一圈,就能被扑个满头满脸。
如果你曾有幸在地震前来过玉树,看见过这里的人们那时所展示的微笑,也许就会有所察觉:那种带着几分天真、几分自信、几分乐观的神采,正不为人知地于他们脸上悄悄隐去;而在似若无事的眼神里,那时不时露出的怅然若失和茫然慌张,正是这场突如其来的厄运所留下的痕迹。
被灾难吞噬的,往往不止是家园,还有生活在其中的人们曾拥有的对于生活本身的追求与信心。在一片被打破了正常秩序的生活里,偌大的结古镇上,唯有一处还依旧保持着原来的模样。坍塌的新寨玛尼堆旁,失去了亲人的老弱妇孺,仍一圈一圈、日复一日地转着,为逝去的认识或不认识的生命祈福。对于这个世界而言,他们曾试图不认命,但最终却无能为力。他们是弱者,而信仰对弱者而言,即是在这已千疮百孔的生活里,苟存的一丝希望。
又逢中秋节,邻近的石渠县色须寺大活佛发慈悲心,因在这次玉树地震中死难的人太多,活佛决定要为所有灾民诵经祷告,为离世的人们祈福,时间持续一周。消息一经传开就在结古镇上引起喧腾,伤痛未平的人们,都渴望这一场盛大的法会能让自己的忧思郁绪得以纾解。从玉树到石渠县有固定班车,每天早晨一班,但因为参加法会的民众实在太多,不负重荷,挤不上车的人只能另外搭乘私人小巴前往。私人小巴收费比班车贵很多,一些孤老和妇弱因为坐不起昂贵的小巴而没机会去到法事现场。
我也想去法事凑凑热闹,但交通问题实在让人头痛,正在一筹莫展以为没有指望的时候,朋友告诉我说,镇上有人组建了直达法会的免费接驳车队,还特别针对老弱妇孺提供接送服务,据说有将近二十辆车。这真是喜从天降!我迫不及待地问明上车地点和时间,第二天早早地便去路口等候。同样得到消息的人果然也不少,虽然距离发车有一会,但队伍已是逶迤看不到头。人们都在翘首以盼,等着传说中免费的接驳车出现,一边纷纷议论着,究竟是谁那么阔气豪迈有善心,能在短时间内组织这样一个浩大的车队,并义务为灾民们服务。有说是地方上的达官贵人,也有说是大活佛本人,还有说是某些公益组织……总之,众说纷纭。
车队准时在路口出现时,人群里出现了骚动,大概是生怕挤不上车,排在后面的人不断推搡向前,几乎要把站在前面的老人们挤上大马路。几个早先候在一旁抽烟的康巴汉子,这时突然挺身而出,用藏语大声斥责没规矩的人,帮忙维持秩序,扶老人和小孩们上车。因为人实在太多,即使有人维持秩序,我还是被挤得头晕眼花,同另几位年龄稍大、腿脚不便的老人一起,退让在路旁干等,心里还默默叨念着,回上海就去锻炼一下自己挤公车的水平。眼看着车一辆辆在挤满后开走,老人们脸上泛起无望的表情,我用汉语安慰着他们,“没事没事,后面肯定还会有车的,我们能上的,别着急。”
旁边有人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我抬头一瞄,是个蛮帅气的康巴年轻小伙。小伙眯着眼笑着对我说:“你是来旅游的吧?这些藏族老人,听不懂汉话的。”我于是央求小伙帮忙用藏语安慰老人们,告诉他们总归能去得了法会的,别着急。小伙露出诧异的神色:“啊?你们也是要去法会的?我还以为你们站路边干看着,是要搭车去别地儿的。”“去别地儿?拜托,我们是挤不上车好不好!”情急之下我脱口而出,说完立马觉得很没面子,大窘。没料到小伙儿哈哈大笑,继而正色对我说:“别急,我帮你们解决。”
这么多人,怎么解决啊?我的疑问还没出口,就见他快步走向刚驶近的一辆面包车,和司机低声说了几句,车便径直开过来,戛然停在我们面前。“上车吧。”小伙儿麻利地打开车门,边搀扶几位老人上车边回头对我微笑着说,“善良的姑娘,今天是你们汉族的中秋节,你带老人们一起,坐这辆车去法会接受祝福吧。记得,车队会在下午16点统一返回结古镇,到色须寺前的广场等车,等不着找我。”话毕,他把手机号码写下给我,当我还傻愣着对这一切来不及作反应时,就被他一把推上了车。那一瞬间,小伙儿真像一位闪光的王子啊……
去往色须寺的路上,车上的老阿妈翘起了大拇指,用简单的汉语与我说:“阿龙,阿龙,好男孩。”这含糊不清的对话让我好一阵才明白,原来老阿妈夸的阿龙就是刚才来“搭救”我们的那个小伙儿,老人笑着对我点头,然后继续自顾自地低声念经。初时因怕挤不上车而产生的焦虑已经慢慢褪去,而满是岁月褶子的脸上,填满了简单的心愿达成后的喜悦。
创建于清朝乾隆年间的色须寺,是康区能授“格西”学位的两大格鲁派寺庙之一,在甘孜州乃至整个藏区都极具声誉。它离石渠县城约10公里,依山而建,院落俨整,空阔又不失恢宏,平时经常有辩经,每年也会举办法会。我之前曾有幸来参观过两次,但都比不上今次之盛况。除了寺内原有的僧侣外,玉树和甘孜州的诸多格鲁派寺院僧侣也纷纷自发赶来,诵经声响彻了寺院的上空。大殿前,用松柏枝焚起的霭霭烟雾,徐徐而上,在清澈透亮的晴空中久久盘桓不去。
僧人们在大殿内用梵文念诵着经文,我依大殿门柱静静地站着,虽然完全听不懂他们所念的内容,但那整齐又低沉的声音,让听者心生安详,顿生平静。仿佛有种魔力,好像你前一刻还如尘埃般在狂风中飘摇不定、无所依傍,渐渐地,风小了、停了,你被巨大的祥和包裹着,最终如愿,凡身归落于大地。
看着身边虔诚的、与殿内僧侣们一起口中念念有词的藏民们,我不知道他们此刻是否也有着与我同样的感受,又或者应该更多。因为他们刚经历过一场苦难,苦难中的溃败和绝望也许仍历历在目,重筑之路是漫长而困苦的,如同站在一条黑暗无边的隧道里,无法回头,却又不知终点,只能拼命往前走,告诉自己希望在黑暗的那头等着。此刻色须寺内萦绕的吟诵声,兴许正是能给予他们前行勇气的力量之源吧?
听了一会诵经,我又随藏民们去转了色须寺的后山,因为怕错过回程的车,提早回到停车点。没料到正好见着阿龙与一群司机在不远处的草地上抽烟聊天,他远远和我打了招呼示意让我过去一起坐,反正也闲来无事,我就去与他们攀谈了起来。不知怎么就说到了免费车的事情,我告诉了他们早上等车时听到的关于车队的种种猜测和传闻,阿龙和司机们顿时都爽朗地笑作了一团。
“如果告诉你,这是我和我的两个哥哥一起张罗来的车队,你信吗?”阿龙边笑边调皮地朝我眨眼。“啊?!”跟早上被推上车一样,我顿时又傻愣了,直追问为什么。这么浩大的车队,不出钱出力,不费尽心思,是肯定办不到的,但仅仅就是为结古镇上的居民们提供便利吗?难道就真的不图些什么吗?
阿龙收起了笑,正色问我:“那你早上替那些挤不上车的老人着急的时候,你图什么吗?”这一问让我语塞,倒是为自己的无端猜疑不好意思了起来。“是因为我的妹妹。” 阿龙好看的眼睛里突现一丝忧伤,“我家三兄弟其实是镇上有名的顽劣份子,打架闹事我们总有份。只有小妹一直帮我们照顾父母,打理家里的一切,这次地震,她被倒塌的墙压住了身体,等我们挖她出来时,已经没了呼吸。小妹一直默默地为这个家,为我们几个不懂事的哥哥付出,而我们三兄弟却一直也没能为她做点什么,只顾自己任性。这次地震,镇上失去亲人的家庭不止我们一户,所以,我们组织了这个车队,想为自己赎罪,想为我们死去的小妹积德,还想为那些同我们一样,在自己亲人活着时没能来得及为他们做些什么的人,提供我们能给的帮助。”
“至于钱嘛,花出去的钱可以再赚,倒掉的楼可以重建。”阿龙微笑着说,“可是,只有心爱的人是回不来的,只有血脉相承的亲人会永远在等你回家。我很庆幸自己还活着,还能有机会为父母做些什么。所以,我们三兄弟说好了,这次灾难之后,不再打架闹事,找份正当的工作,撑起这个家。相信小妹在天之灵知道了,也会为此高兴。”
事隔多时,我还能记得那天回程路上的夕阳,温煦而深沉,像深藏于阿龙眼底的那缕善意。阳光从连绵不断的山背面渐渐亮起,穿过厚厚的云层,刺破天空的阴霾,落在车里每个人的脸上。那温柔而不刺眼的桔红色,让我想起了小时候放学,在冬日里饥肠辘辘顶着寒风往家奔时,只要能远远地看见家里厨房透出的光,就会觉得那一切寒冷与不堪都不过尔尔。
我相信,那天那一缕带着憧憬与希望的光,不仅落在了车内所有人的脸上,还落进了他们的心里。光的落处,有被善意滋养着的芽,在竭尽全力、冲破一切阻碍地生长,那股无坚不摧的意念,关于信仰,关于爱,更关于玉树。
-------------------- 地震两周年的中秋节,献给玉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