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山万里崎岖路,回首且长歌
昨天,我由长沙辗转深圳,高铁上读《巨流河》,情绪几度失控,不得不放下Kindle,凝望窗外。
高铁正奔行于湘江左岸,一江静水深流,右岸岳麓山上,零星点缀着或红或黄的秋树,阳光下如诗如画。
1925年秋,太祖立于橘子洲头,看岳麓山上,层林尽染;湘江水中,百舸争流,心潮澎湃,填词一首,曰《沁园春长沙》,胸怀壮阔,前程迷惘:“怅寥廓,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而后一十二年,抗日军兴,湖湘子弟奋起,三战长沙,再战衡阳;继而国共逐鹿,民族撕裂,蒋逃亡孤岛,偏安东南。
文学大师王鼎钧以四部回忆录,台湾学者齐邦媛以巨流河,用个人经历述历史往事,一腔深情注于笔尖,跳落键盘。读毕泫然而泣,心绪难平,遂摘录几段,与诸君共同体验:
(一)蓬鬓哀吟长城下,不堪秋气入金疮
芦沟桥事变后,战局自北向南,韩复榘不守黄河天险,不守沂蒙山区,日军一下子打到临沂。伤兵源源南下,从西门外公路上经过。以下是王鼎钧回忆录中叙述他参与的慰劳伤兵情景:
“我们站在担架旁边,挥动蒲扇,跟苍蝇作战。右手累了换左手,左手累了用双手。女生闭着眼睛攻击,不敢看浴血的人。女生的母亲来了,给女儿壮胆。有些母亲,包括我的母亲,发现仅仅雪蒲扇还不够,端一盆水来给伤兵洗手擦脸。那手那脸真脏,把半盆水染黑了。那手那脸任你擦,任你洗,原来闭着的眼睛睁开,表示他知道。母亲用湿手巾像画一样像塑一样使那张脸的轮廓清清楚楚显示出来,才发现那是一张孩子的脸。母亲流下眼泪,很多母亲都流下眼泪。”
(二)此地一为别,孤蓬万里征
兰陵沦陷,王鼎钧先生父母欲让他孤身一人,到阜阳后方进流亡中学读书,时国军将军李仙洲在阜阳创流亡中学,收容山东流亡子弟,以示弦歌不绝。以下为临别之际,王鼎钧先生与家人话别:
半夜,妹妹弟弟睡熟了,父母把我叫进客厅。“你再想一想,后方的生活很苦,也许还有危险,你怕不怕?”
“不怕!”我很坚决。
父亲转向母亲。“你再想一想,他这一走,不知何年何月再见,抗战胜利遥遥无期,就算胜利了,他也未必能马上回家。这些话,我早先都对你说过。”
母亲点头。
“我再说一遍:他走了,将来如果你生了病,想他念他,见不着他,那时候,你可不要怨我哟!”
这时母亲泪流满面,但是说出来的话清楚明白:“我不想他。”
(三)风云有鸟路,江汉限无梁
齐邦媛就读武汉大学,时武汉大学暂迁至四川乐山。讲到朱光潜教授讲授英国文学时的情景。风云有鸟路,江汉限无梁——即言寥廓空际飞鸟自由,江汉近地却人不能通。
直到有一天,教到华兹华斯校长的一首《玛格丽特的悲苦),写一妇女,其独子出外谋生,七年无音讯。诗人隔着沼泽,每夜听见她呼唤儿子名字,where are thou,my beloved son,” (你在哪儿,我亲爱的儿啊?)逢人便问有无遇见,揣想种种失踪情境。
朱老师读到"the fowls of heaven have wings,……chains tie us down by land and sea"(天上的鸟儿有翅膀 ,链紧我们的是大地和海洋),说中国古诗有相似的风云有鸟路,江汉限无梁”之句,此时竟然语带便咽,稍微停顿又继续念下去,念“if any chance to heave a sign”(若有人为我叹息,)“they pity me,and not my grief.”(他们怜悯的是我,不是我的悲苦。)
老师取下了眼镜,眼泪流下双颊,突然把书合上,快步走出教室,留下满室愕然,却无人开口说话。
(四)昔时人已没,今日水犹寒
飞虎队飞行员张大非,父亲被日本人浇油烧死于广场,后由齐邦媛先生父亲找到,与齐邦媛先生如同家人,亦兄亦友,暗生情愫。《巨流河》中叙述了几个场景:
他(张大非)说,部队调防在重庆换机,七点半以前要赶回白市驿机场,只想赶来看我一眼,队友开的吉普车在校门口不熄火地等他,我跟着他往校门走,走了一半。骤雨落下,他拉着我跑到门口范孙楼,在一块屋檐下站住,把我拢进他掩盖全身戎装的大雨衣里,撑着我靠近他的胸膛。隔着军装和皮带,我听见他心跳如鼓声。只有片刻,他松手叫我快回宿舍,说:“我必须走了。”雨中,我看到他跑步到了门口,上了车。疾驰而去。
(1944年底,张大非殉国于河南信阳上空。)
(1945年8月15日胜利日,重庆游行,齐邦媛先生亦在其中。)我跟他们走到南开中学的校门口。看到门口临时加了两个童子军在站岗,手里拿着和我当年胳臂一样细的军棍,脸上充满的自信,正是我当年跟着张校长念的“中国不亡,有我!”的自信。校门里范孙楼的灯全开着,我想到当年张大非自操场上向我走来。这一瞬间,我突然感到万声俱灭,再也不能忍受推挤的人群。竟然一个人穿过校园,找到回家的小径,走上渐渐无人的田梗,往杨公桥走,快到那小木桥的山坡是个多年废弃的乱葬岗,我哥哥常常向他的朋友挑战,看谁敢去掀那个露出一半的棺材盖,他们又说许多鬼火的故事,比赛谁最勇敢。平常我都由前面大路回家。白天偶尔同大伙走过。走过小木桥上坡,就是我们去年为躲警报而搬去的家。我一面跑,一面哭,火把早已烧尽熄了。进了家,看到满脸惊讶的妈妈,我说,“我受不了这样的狂欢!”在昏天黑地励哭中,我度过了胜利夜。
(五)西北望乡何处是,东南见月几回圆
席慕容有一篇文章《有一首歌》,深得王鼎钧先生激叹:
我是不到五岁就进了小学一年级的,在南京,在逸仙新村附近的一个小学里,我什么都不会,什么也不懂,却学会了一首老师教的歌:
一二三四五六七,
我的朋友在哪里?
在上海,在南京,
我的朋友在这里。
这么多来,我不单牢牢地记住了这首歌,并且还记住了教室里地板上温暖的阳光,和窗外对有人对着我微笑的外婆的笑容。
我的女儿是在新竹上的幼稚园,三岁多的小女孩,每天早上去混两三个钟头,也不过是去混吃混喝,随便地唱唱玩玩罢了。所以那天下午,当她说要唱一首新歌给我听的时候,我并不太在意,埋头在书桌前的我,也不过如平日那样,随口地应答着她罢了。然而,我小小的女儿却认真地唱起来了,用她那稚嫩的童音:
一二三四五六七,
我的朋友在哪里?
在台北,在新竹,
我的朋友在这里。
刹那之间,几十年来家国的忧患,所有的流浪、所有的辛酸都从我心中翻腾而出,我几乎要失声惊呼了。转身站起来面对着幼小的女儿,我小小的不解人事的女儿还抬着头问我:
“妈妈,宝贝唱得好不好听?”
我小声地回答她:“好听,宝贝唱得好听。”
孩子没有听出我声音里的哽咽,她高高兴兴地一边唱一边跑出去找小朋友玩了,我一个人站在屋子的中间,发现热泪已流得满脸。
太祖写《沁园春长沙》当年,王鼎钧出生于山东兰陵,齐邦媛学步于巨流河畔。
收回思绪,此时高铁在潇湘大地上呼啸而过,长江中下游平原肥沃的土地上,一栋栋民宅农舍掩映其间,似乎可以听见鸡鸣狗跳,仿佛可以看见黄发垂髫,怡然自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