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8年1月30日凌晨3点,位于南越永隆省省会永隆市东南约24公里的盟铁县一片静谧,这里驻扎着南越陆军第9师第16团第3营的部队。这一天是越南的农历春节,伴随着春节的喜庆,第3营的哨兵们沿着运河巡逻站岗。因为是最重要的传统节日,打得如火如荼的南北越双方已经约定彼此停火三日。远处,永隆市方向的夜空中不时闪烁着亮光,照亮了夜色。哨兵觉得这是市里进行新年庆祝活动所燃放的烟花,看着永隆夜空中被时起彼伏的“烟花”所笼罩,哨兵们甚至为自己被排除在热闹的大型欢庆活动之外而感到沮丧。不过在一段时间后,哨兵觉得好像看到了一个雷暴的闪光划过夜空;紧接着,他们便意识到,永隆方向好像爆发了严重的事件。
随着时间的推移,来自电台的消息证实,包括永隆市及周边地区、军事基地都遭到了严重的军事袭击。第3营的美国军事顾问简·帕特罗奈克少尉(Jan Patronek)被唤醒并被告知眼下所发生的事件,他立即试图联系位于48公里外的沙沥市的团部,但并未成功。帕特罗奈克和其他单位都意识到有重大事件正在发生。
1月30日这一天,越南人民军和越共部队集结起约8万兵力,对南越发起了大规模的突袭攻势,越南战争中著名的“春节攻势”就此打响。
1 顾问生涯
无论事情有多麻烦,帕特罗奈克已经花费了两年时间来准备可能会遇到的这种问题,这是他作为一名侵越美军军事顾问的角色所注定的职责。
1966年,帕特罗奈克从美国候补军官学校毕业,而后在美军精锐——第82空降师担任了一年的排长。随着越南战争的深入,美国军事援助越南司令部(MACV)急需军事顾问来扶植南越军队,而且军事援助越南司令部对这些这些军事顾问的自身素质要求很高,首选来自特种部队、空降兵和游骑兵等精锐的官兵。由此,帕特罗奈克和第82空降师的其他十几名少尉入选军事顾问项目,并被送至位于北卡罗来纳州布拉格堡(Fort Bragg)的军事援助顾问培训学校(Military Assistance Training Advisory school)接受相关培训。在那里,他们学习了防暴、武器操纵、炸药知识和越南语等课程。
从20世纪50年代末开始,美国一直为越南提供军事和民事顾问。1961年,美国国防部长授权在南越陆军的每个营中都部署军事顾问。每个营里都应有一名美军上尉担任高级顾问,一名中尉担任助理顾问,同时还有三名军士负责通讯、轻武器或重武器的技能培训;有时,这个五人顾问小组中还会增加一名医疗军士。这给身处南越军中的美国军官和军士面临着巨大压力。至1968年,美国军事援助越南司令部的野战顾问团队共有11596名顾问并被分派在181个南越单位中,这一人数相当于7个师的军官和士官。
1967年10月,帕特罗奈克被派往越南并被分配至第60顾问小组,部署至南越陆军第9师。该师从1963年起便驻守于湄公河三角洲的中心地带——永隆和沙沥地区,其第16团第3营便是帕特罗奈克踏上越南土地后便准备从事12个月的顾问工作的单位。在第3营的这个美军顾问小组里,高级顾问是罗恩·威利上尉(Ron Wiley),另外还有两名军士,一位是中士,一位是三级军士长(SFC)。该小组并未如美国军事援助越南司令部那样规定的满编,而且在一年的大部分时间里通常只有三个人。美国陆军的轮换部署制度严重破坏了顾问小组内部的凝聚力,每三四个月,小组内的成员就会被轮换转调走,而其继任者需要花费时间去收集信息以便重新了解部队的详情,与所属的南越部队建立人际关系。
帕特罗奈克履职两个月后,小组内的三级军士长被轮替回国,而两名继任者仅仅入职一周被双双“光荣负伤”。因此,在帕特罗奈克被部署到越南的这一年时间里,顾问小组中没有一名士官,而威利上尉在春节攻势后不久的5月便轮替回国了,而后不久小组内又有一名中士就任。
在日常工作中,威利上尉和那名三级军士长负责配合营长(通常是少校或中校)的工作,而帕特罗奈克和中士则协助那些连长的军事行动,结果就是,帕特罗奈克总是参与各种行动,为那五个连长的某一个提供顾问服务。而帕特罗奈克的顾问角色,绝大多数都是充当南越陆军和美国空军及炮兵火力支援之间的联络员,如在行动中请求驻扎在附近的芹苴机场的美军武装直升机的援助等。
美国和越南之间存在着巨大的文化差异,在很多美军顾问眼中,越南人是落后、迷信、狡猾的;而许多越南人也视美国人为傲慢、粗鲁、无礼的代名词,这一说法来自美国军事史学家罗伯特·拉姆齐(Robert Ramsey)为美国陆军作战研究所而著的作品《为当地部队提建议:美国顾问在韩国、越南和萨瓦多尔》。那些持“今日事今日毕”态度的美国负责人对那些办事拖沓且走迂回路线解决问题的越南人很不感冒,这些越南人还认为上级的领导权威来自于他是一个男人,而非来自一个机构或一种政治体系。
在战争中的多数时候,这些需要了解越南文化的军事顾问都没有经历过本地语言培训。1962年之前,美军顾问需参加位于加利福尼亚州的蒙特雷(Monterrey)的国防语言学院(Defense Language Institute)的为期一年的语言培训。而为了让顾问能尽快就位,到了1962年本宁堡培训学校建立后,语言培训的时间被削减了,在为期四周的顾问教程中,语言只占了很小一部分,这种状况很快便被认为是有缺陷的,以至于当帕特罗奈克少尉从顾问培训课程中结业时,语言培训已经扩大到了培训课程内容的50%。
即便如此,许多美军顾问对双方的文化差异仍缺乏足够的理解,因为他们中的很多人在从事顾问工作前仅在前线单位服役了半年时间,他们难以取得越南同袍的信任和信心。而无法有效完成工作的顾问也会变得很沮丧。那些无论是级别抑或实战经验都高于顾问的南越指挥官们,也学会了怎样与他们的顾问相处,这些指挥官会表面上微笑着与顾问保持一致,但暗地里拒绝他们的建议。
不过,帕特罗奈克倒是能够与越南同袍们建立起融洽的关系,并在其履职的12个月里与越南同袍一同身处第一线。这在一定程度上得益于他的出身,帕特罗奈克的生活中一直与拥有中国和日本血统的亚裔接触:这位1947年出生于哈盛顿州布雷默顿海军基地(Bremerton Naval Base)的一名职业海军军官家庭的少尉,少年时期一直跟随家庭在美国西海岸多个军事基地中迁徙,家族中拥有多个美籍亚裔人士。因此,他能够了解亚洲传统社会中家庭的核心地位、传统习惯以及所谓的“面子”。
“亚洲文化对我来说并没有什么威胁。”帕特罗奈克对此回忆道:“更重要的是,我并没有什么殖民心态,我在那里就是个小人物,并不想改变那里已经一千年的传统。我就是一个年仅20岁且没有什么战斗经验、却为那些战斗了六至八年的南越军官提供顾问服务的菜鸟少尉而已。”
在担任顾问的这段时间里,帕特罗奈克经常被那些安家于永隆市的第9师的军官的家里做客,他认识了他们的妻儿。而那些南越士兵,彼此间就更熟了。这些士兵的家庭状况通常是,他们到哪里服役,家属也跟到哪里,在顾问的营区会出现南越士兵的孩子的身影是再正常不过的了。有时,当帕特罗奈克操纵一样设备时,不久他的身旁就会围上一圈小孩旁观,帕特罗奈克也会为他们解释自己在做什么,并回答他们的问题。帕特罗奈克的这些小跟班也会谈到他们的父母,这些孩子从而成为了提高顾问和本地军人之间的信任的纽带。
1968年1月的最后一周,帕特罗奈克和第3营承担了盟铁县附近的运河的安全防护工作。亚洲第四长河湄公河在越南的湄公河三角洲分为几条支流,支流间的运河经常被切断。第3营在盟铁县的任务就是保持运河的畅通,部队经常沿着运河河岸步行巡逻,或乘坐舟艇在河面上巡逻,防止越共封锁运河或设伏。由于这一地段比较平静,他们的工作也算是轻松的活计。
说到盟铁县,帕特罗奈克已经到过这里数次并结识了一位安家在县郊的名叫“谦”的南越地方官员及其一家人。帕特罗奈克与这一家相处过很长时间,他甚至成为了这个家庭里的四个女孩——从幼儿到10岁——的干叔叔。当时,父亲在政府单位的工资不够供年纪最大的两个女孩上学。“我不能看着她们错过接受教育的机会。”帕特罗奈克说道:“所以我谨慎地给这个家庭提供了足够孩子读书的钱。如果我有机会再到越南,我很想看看谦,以及我的侄女们现在过得怎么样。”
由于这一地区没有美军部队驻守,帕特罗奈克只得自己解决饮食和个人物品。他的伙食补贴使他只能依赖当地饮食为生,其伙食就是当地丰富的米饭、鱼类和鸡肉。“我刚到越南时是192磅,”帕特罗奈克回忆道:“8个月后,我就剩下145磅了。我的胳膊瘦得就像烟斗通条。我喜欢那里的食物,但它看起来永远就是那么点。”当帕特罗奈克与一个越南家庭一起吃饭,他会夸奖女主人的厨艺,直接和孩子们交谈,称呼他们的名字。太多美军顾问抵制这里的语言,对这里的食物感到恶心,认为这里文化落后。越南人也悄悄地忽略他们,甚至在工作中暗中给他们下绊子。但是帕特罗奈克在合作和援助过程中说他们的语言,吃他们的食物,尊重他们的文化,以便加强彼此间的关系。帕特罗奈克说,那些身无分文的士兵会因为他关心和照顾自己的家庭而给自己赠送礼物表示感谢。而且,帕特罗奈克还会得到一些好心的警告,注意一些特定的哨兵;一些人还建议他,在特别的夜晚要提高警惕性,或巡逻中要注意避免特定的路线。
2 逐屋争夺
虽然和越南人处得不错,帕特罗奈克和他的第16团第3营的越南同袍也没有收到1968年1月的春节攻势情报或警告。战事爆发后,由于越共攻击了无线电塔,盟铁县的部队在两天时间里都无法进行有效的通信。当时,越南人民军和越共武装超过7万人向南越超过100个城市、村镇和军事基地发起攻击,企图重创美军和南越武装,引发南越民众针对南越政府的武装暴动,削弱美国民众对越南战争的支持力度。
由于大规模的袭击,造成了一切物资的短缺,包括能将帕特罗奈克和第3营带回永隆的卡车。他们曾想徒步返回,但发现若带着装备和设备行军24公里后,士兵已经过于疲劳而无法战斗了。在春节后第三天的黎明,卡车终于来了,全营登车直驱永隆,他们的任务是协助打破敌军对机场和省政府的包围。
第3营抵达永隆市郊并下车后,帕特罗奈克和往常一样与他负责的连一起行动。一旦连队进入市区,他们将被分为两支各50人左右的纵队,两支纵队交替掩护,一支部署在街道两侧时,另一支则向前推进。他们的推进是缓慢且伤脑筋的,每两三间房屋,都有一名越共狙击手突然开火,然后消失踪迹,到另一处房屋里再冒出头来。当帕特罗奈克和他的连沿着街道推进时,每间房都要搜索是否藏着敌军狙击手,以确保他们往前走时没有敌人在背后打黑枪。当一名士兵闯进一间房屋,他永远不会预料到他看见的会是一间空荡荡的屋子,或是因害怕而蜷缩在一起的一家人,抑或是一根AK47的枪管。
开始时,帕特罗奈克的连队只面临着狙击手火力的袭击,但这种情况只维持到他们抵达一个大型的十字路口。在这里,连里的侦察员在右转的拐角处被敌军重机枪火力所逼退。全连暂停前进,连长和帕特罗奈克来到拐角处迅速查看了一下敌情,他们面对的是一座四层楼高的宾馆,在宾馆每一层的最后一个直面十字路口的房间窗口,都布置有一挺机枪。窗口没有角柱,这意味着每一挺机枪几乎都能180度地调整射界,在整个路口搭建起多重相互覆盖的火力网。
帕特罗奈克的连队多次尝试绕过拐角,但总是遭遇相同的结果。由于机枪火力点呈列状排列,加上这个拐角能容纳一个完整的越共营的“花边消息”的点缀,进攻部队变得越来越急躁。摧毁机枪阵地的选项非常有限,在进入永隆前,部队已经被命令尽量减少对平民和建筑物的伤害,在市区范围内进行炮击和空袭是不被允许的。美国军事援助越南司令部显然不想制造难民或处理受伤的人群。
帕特罗奈克通过电台联系后方183米外的营顾问——威利上尉;与帕特罗奈克搭档的南越连长则联系和威利在一起的营长,商讨解决办法。两个电台收到的都是惨淡的营级战报。随着中午的临近,沿着街道荫凉处躺成一片休息的南越士兵担心他们将被命令发起正面攻击,那将意味着惨重的伤亡。
通常这种打破这种局面的一个简单方式就是使用坦克,但湄公河三角洲不是坦克的地盘,这里大片水稻田及其之间狭窄的单行道限制了坦克的机动。在这一地区,少量的坦克是作为军事基地或桥梁的固定火力点来防御阵地的。
当帕特罗奈克和连长正讨论怎样打破这一局面时,突然听到身后街道传来发动机的咆哮声,一辆M42型“除尘器”40毫米自行高炮伴随着轰鸣的发动机所喷出的白烟和飞扬的尘土驶入他们的视线。该型自行高炮是美国于1951年所研制,采用了M41型坦克底盘和开放式炮塔,炮塔前端有较高的防盾,无顶盖,四周也未完全封闭,主武器为博福斯M2A1型双联装40毫米高炮,副武器为一挺M1919A4型7.62毫米机枪。虽然M42的设计初衷是防空,但很快就发现可作为步兵的近距离支援武器来对付地面目标,其双管40毫米高射炮可以在一分钟内交替射出240发炮弹。
对于当时发生的那一幕,帕特罗奈克说:“直到今天我都搞不懂他们是从哪找到这辆‘除尘器’的。”
随着这辆M42抵近,帕特罗奈克发现它好像“行驶困难且冷却水泄露”,车身少了几块挡泥板,几乎所有的安装支架都已经损坏或丢失;当M42停下,发动机喷出的烟笼罩着车身,就像罩了一层防护雾。“我想是发动机的每一个垫圈和阀门都泄露。”
和这辆M42一样奇怪的是它的那三名南越乘员——车长、驾驶员和炮手,甚至更滑稽。这三人头上都像戴着海盗头巾那样捆扎着印花大手帕,和他们的制服毫不相配,他们的形象就像后来1970年的美国电影《战略大作战》(Kelly’s Heroes)中的穿着或行为古怪的坦克乘员。帕特罗奈克纳闷:“这就是我们的装甲支援部队?”
连长向M42的车长介绍了情况,而后后者到拐角处四下偷偷观察了一番。在与连长进行短暂交流后,车长回到M42上,和另两名乘员商议片刻,便开始行动起来。炮手装填好40毫米炮弹;驾驶员仿佛身处汽车竞速赛的起跑线般启动发动机,大家赶紧从M42后面离开,心想发动机会不会爆炸或崩飞什么东西。这时,驾驶员突然挂挡并迅速驶入街道,在咆哮着穿过拐角时,驾驶员迅速踩下右制动器使车辆快速转至右侧;同一时间,车上的双管40毫米高射炮开火,在5秒钟内便喷射出20发高爆弹,上下扫荡着宾馆拐角处的机枪火力点。
当40毫米高射炮停止射击后,剩下的声音就是发动机如同哮喘般的运转声。随后,这辆M42又转动炮塔朝着十字路口的剩余路段“扫描”了一遍,熄灭了发动机。帕特罗奈克和连长慢慢走进十字路口,发现角落的酒店从地面到屋顶已经散架,M42的炮火给楼层轰出了一个深达12米的大洞,以至于都能看到里面的卧室、走廊和楼梯间。当他们俩站在那里评估损失时,15-20名部下也凑到拐角处查看战况,看到这一场景,有人开始窃笑,随后变成大笑。
“当你经历了一场炮击或交火、现场一片可怕的静谧并持续15至20秒后,接下来你的内心便会被还活着的兴奋感所充满。”帕特罗奈克说:“压力便通常会以幽默或笑声的形式释放出来。”
第一声笑声极具传染性,人们在逐屋争夺战和数小时焦急等待中的压力如洪水般得以释放,士兵们大声笑着,许多人甚至流下了泪水。
“我笑得几乎喘不过气来。”帕特罗奈克说。现场的欢笑声吸引了该连的其他人,几分钟内,百余人站在十字路口加入了大笑的行列。如果还有越共盘踞在附近,此刻突然发动袭击的话,那么该连所有人都会成为靶子,不过当时现场没有人想到这一点。大家都向M42的乘员表示感谢,后者也与大家欢笑成一片。
“他们可能看起来像嬉皮士,”帕特罗奈克说:“但这些家伙被训练成了杀手。”
最后,营长过来了,恢复了进攻秩序并派遣部队向永隆市中心开进,那辆M42撤回后方,消失在飞扬的尘土和发动机烟雾中。等到第3营在第二天赶到机场,越共的进攻已被打退,袭击者或阵亡、或被俘、或撤退。反政府暴动也未发生。
3 后 记
从越南回国后,帕特罗奈克在本宁堡差不多担任了两年的武器教官,然后再次被部署到越南战场,担任第173空降旅的一名连长。帕特罗奈克在空降兵部队一共服役了七年,于1973年以上尉军衔退伍,过了10年的平民生活。1982年,帕特罗奈克以志愿兵身份加入特种部队,并以军士身份再次服役了七年。如今,帕特罗奈克住在俄克拉荷马州的克莱尔莫尔(Claremore),是空降兵遗产排(Airborne Heritage Platoon)中的一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