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看了电影“爱在三部曲”，不记得多少年前断断续续看过，之前看第一部只觉得浪漫得不可思议，两个刚在火车上认识的好看青年漫步在好看的维也纳街头，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具体说什么不记得了。现在重看，依然觉得好看又浪漫，但不自觉地会去留意他们到底在说什么，能说上一整夜。
Before Sunrise里，Jesse说他曾站在阳光下，透过水雾看见了彩虹，看到他已故的祖母对着他笑，后来被父母斥责说不可能看见已经去世的人。Celine说小时候父亲与她说起未来的职业，她想写作，父亲就说可以当记者，她想开个流浪猫收容所，父亲就说做兽医，她抱怨父亲把她的理想抱负都转变为现实的赚钱手段。Jesse批判科技节省了时间，却让人们变得更忙碌，还有什么意义。Celine若有所思，如果世上有神的存在，不会在你我身上，一定是存在于我们之间的小小空间里。
从第一个爱的人到女权主义，从过去的分手经历到对未来的自己的期许，从男人女人到神明宇宙，穿过大街小巷，“垂垂老矣的老妇人”和“13岁的小男孩”可以说到斗转星移地老天荒。
九年之后的Before Sunset里，他们都有一些变化，Celine穿一件白色短外套，脱掉外套里面是无袖的黑色衬衫，在塞纳河边风吹起来的时候可以隐隐约约看到她的背部和腰线，配一条牛仔喇叭裤，显得比九年之前干练一些。Before Sunrise里，红褐色的背心长裙里是白色的短袖，格子衬衫有时候绑在腰间，夜晚的时候当外套加在外面，是二十几岁文艺随性的味道。如果说二十几岁的时候她是生机勃勃的，那么九年之后她更加爱恨分明。在环保组织工作，说起世界面临的糟糕问题，突然严肃又激动地跟Jesse争辩起来。
他们依然讨论男人和女人，讨论夫妻关系，Celine说了一句跟九年前差不多的话，她说她坚强又独立，不需要男人养她，但需要爱和被爱。Jesse结了婚，但对婚姻不满意，他坦言结婚是为了满足内心对完美自己的期许，却牺牲了真实的自我。九年之前他就坐在石阶上跟Celine说，他有时候觉得自己可以成为一个好丈夫、好父亲，但有时候却觉得这会毁了他的生活，他宁愿到死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擅长什么。
九年前的Jesse感性里带着理性，跟一个刚认识的姑娘谈天说地，不相信看手相的老婆婆，怀疑那首美妙的诗并不是流浪诗人自己写的。九年后的他理性里带着感性，过着人们认为他应该过的生活，却又挣扎着做着同一个梦，Celine坐在火车上，不停地经过，经过……不变的是他们依然在说，从小路上说到咖啡馆再到美丽的塞纳河边，从船上说到汽车上再到公寓里，沿着山高水长一路说下去。
看到第三部 Before Midnight 的时候，不得不承认我有点失望，也有点安慰。电影开头Jesse和Celine就开始争执，为Celline是否应该接受一份为政府服务的工作。Celine胖了一些，屁股显得更大了，被工作折腾地有些烦躁，Jesse没剃胡子，因为刚送走儿子而沮丧，显得有点心不在焉。”The world is fucked.” ”Yeah, maybe.”
后座就是一对双胞胎女儿，Celine转头看了一眼沉睡的她们，“好不容易度假，头两个星期两个姑娘还生了病。”“有个完美的儿子，却在一百万英里之外。”他们的对话变得这么具体又琐碎。前两部电影里他们一路走一路说，从未拿出过手机，即使是离别前，也是用手作出拍照的样子，把对方的模样印刻在心里。结婚九年后，Celine像普通母亲那样一边大喊着女儿太可爱了，一边抓起手机给熟睡的姑娘们拍照，转而给偷吃女儿苹果的Jesse录像。Jesse有点不耐烦地叫她别拍了。
他们很快又说笑起来，Celine说起她小时候那只叫埃及艳后的猫，争论是不是应该叫醒姑娘们去看路过的遗迹。即使是细碎的事情，他们从机场回来的一路上也未停止过叨逼。
看前两部的时候我曾经担忧过自己是不是可以跟另一半天马行空，一直有说不完的话，却不流于庸常琐碎。和男朋友会在走出电影院后讨论刚刚看完电影，说各自的感受，会在看到一条新闻之后表达自己的愤怒，会读同一本书，看同一本摄影集，或者给对方读一小段自己正在阅读的书，一起看同一个节目。某个周末我们吃完午饭沿着小路散步，说起已经远去的美国大选，他更倾向于Trump当选，当然我更希望赢的是Clinton，争辩了一番之后，我问他究竟为什么那么多人讨厌Trump，他立刻撅起嘴做出Trump式的经典口型。
我想起Before Sunset的末尾，公寓里放着Nina Simone的歌，Celine撅起嘴巴模仿她演唱会时的样子。但更多的日常里，各自工作都很忙，电话里说的大都关于今天工作怎么样吃了饭没要不要加班云云。看到第三部的时候，我的担忧被抚平的了一些，两个曾经在浪漫的维也纳和巴黎街头高谈阔论的人成为夫妻之后，也不可免俗地要说很多琐碎又日常的话。其实没有什么不好，艺术和哲学是要的，日常和细碎也是要的。只要还在说，就很好。
我留意过couple之间的对话，早晨的地铁里会小声讲昨晚看的电视或者做的梦，工作间隙中电话里讨论遇到的难题，快下班的时候问要不要加班要不要来接你，吃晚饭的时候说邻居今天买的花或者谁谁谁刚嫁了一个女儿，散步的时候讨论刚看过的电影或是周末准备要去看的电影，睡前读一会儿正在阅读的伍迪艾伦谈话录……不同的couple之间会讲不同的话，不管是讲新出版的书还是说楼下新开的菜市场，只要在说，就觉得好。
当然不是所有的对话都是笑着的。
看Before Midnight之前，我重看了Revolutionary Road（《革命之路》）。Winslet演的April刚演完戏出来，她觉得自己表现得糟透了，和小李子演的Frank坐在车里一声不响，那时候我觉得压抑又紧张，比后来Frank打开车门，大声吼叫，狠狠向车身锤了一拳要难受得多。即使后来他们大声争吵、互相大吼、扔东西，我都觉得比两个人不发一言要好得多。这时候看到弹幕上有人说，如果当初Jack和Rose一起逃出了泰坦尼克号，两个人现在就是这个死样子。我当然不反对，当初在船上志趣相投的他们最后结婚生活在一起，总不可避免会有争吵，但只要他们不是心灰意冷到连话都不愿意讲，那一切都还会好。
April后来跑进了树林里，边跑边对在追他的Frank喊，不要靠近我。她拒绝对话，一个人在树林里躲了一整夜。回来后默默做早餐，他们没有说更多的话，去解开眼前的结，最后这个结才变成了死结。
Before Midnight里，他们的朋友为Celine和Jesse订了温馨的宾馆，替他们照顾孩子，他们因此有了个难得独处的夜晚，准备好好亲热一下。她的蓝紫色波点吊带裙脱到一半，两个略微下垂的乳房跳出来，开始熟练的sex，中途被Jesse远在美国的儿子来电打断。然后他们开始争吵，Celine抱怨放弃了自己的生活，女人不该是天生的养育者，只负责照顾孩子。Jesse觉得他们可以住到美国去，离自己的儿子更近一些，不想在儿子的成长中缺席。
想起在第一部里，开头就有一对夫妻在大声吵架，Celine因此换了位置才遇到了Jesse，她问Jesse，你知道年龄会导致夫妻间失去互相倾听的能力吗？理论上男人会丧失听高音的能力，而女人会丧失听低音的能力。我猜这是一种相互抵制。Jesse答，夫妻之间是为了白头偕老，而不是互相残杀。
我倒觉得夫妻之间不一定是为了白头偕老，互相说话和倾听倒是真的。而他们在结婚九年之后依然在说，在听，哪怕是争吵。有人真的在说，有人真的在听，在我看来也是好的。
曾经听朋友说起感情生活，听到类似于“吵得不可开交”、“吵到我们都以为过不去了”的时候，我莫名会觉得感动，现在想来，大概是觉得只有两个深情的人之间才会发生这么激烈的争吵。激烈的争吵总好过相对无言，然后温吞地分手。孙燕姿早就在歌里唱过：”我怀念的是无话不说/我怀念的是一起做梦/我怀念的 是争吵以后/还是想要爱你的冲动。“
也曾经交过一个不是很多话的男朋友，记得很多次“吵架”的时候都是我在电话这头不停地说啊哭啊抱怨啊埋怨啊，那头总是静悄悄的，一个人说累了哭累了也只好愤怒或是无奈地挂了电话。有时候会想，如果两个人能激烈地吵起来，大声把想法都说出来，大概也不至于最后走到陌路吧。
之前看Clintion的接受提名演讲，她讲到与丈夫Bill的生活，”We have been walking and talking and laughing together ever since.” 脑子里立刻出现他们并肩走在校园里的画面，抱着书边走边讨论刚上完的seminar，或严肃或笑着，恰同学少年的模样，意气风发，充满希望。
当然也不是时刻都需要说话的，有些说话与说话的间隙也微妙。Before Sunrise里，Jesse说完自己的困惑，Celine在深夜安静的小巷里说，如果世上有奇迹，一定是在努力理解某个人，与其同甘共苦，答案一定在尝试之中。然后镜头慢慢拉远，两个人陷入沉思。日出之前，两人坐在广场里，Celine枕着Jesse的腿，闭着眼睛，两人享受着日出之前的宁静，也珍惜着分别之前的时光。
Before Sunset里，黄昏之前的柔光里，Celine说她在意一切细微的事情，忘不了每个人身上不可取代的特质，像小时候放学路上会看着栗子慢慢从树上落下来滚到街道上，看蚂蚁过街，看叶子在树干上的倒影。Jesse只是怔怔地看着她，什么也没说，脸上是感动的神情。那样的神情同样也出现在Celine在公寓里给他弹吉他的时候，随着音乐扭动的时候……
和男朋友也会有一些这样默契的时刻。在博物馆或者看展览的时候，我们先是各自分别看，看得差不多的时候才开始交流。在电影院看到感动或是恐怖的时候就悄悄握住对方的手，共鸣的时候四目对视一笑，然后继续安静地看。我也时常感叹，只有在他面前才可以不说话也不觉得尴尬。
Clinton败选之后，跟Bill两个人牵着狗狗在安静的树林里散步，我想那个时候他们大概也没有说太多的话，只是安静的陪伴就够了。我猜想，在一切恢复正常之后他们依然会说很多话，不管是关于政治，书籍，电影，戏剧，还是日常。
人生漫漫，愿有人陪你走路，陪你说话，说话与说话的间隙里，安静陪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