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在母亲节的话

许多年了,总是反反复复做着同一个梦:梦里的我一切安好,却总会在某一个时刻突然想起我寡居在乡下的母亲,内心便生出自责,觉得我把母亲遗弃了,然后急急地驱车前往。

乡路很熟悉,包括周遭的一切,都仿若从前,只是寂静得可怕,没有鸡鸣狗吠,人家也无,炊烟也无,像是被一片虚空包围。恐惧在胸口一点点地堆叠着……终于像块石头压得我喘不上气来。而就在此时,眼前忽然现出一处人家,房前绿柳桑麻,檐后翠竹成林,鸡在树下刨食,狗在门前卧着,而不远处的水塘里,有一群鸭在悠游嬉戏……多么熟悉的场景!这不就是我生息多年的家吗?

我的母亲寡居在此,她可好?

我不由得加快了脚步。可是,眼前的一切海市蜃楼般瞬间都不见了,只有房子被孤零零地笼在一片雾气里,没有一丝生气,不祥重又围拢过来。

我匆匆地到了门前。我看到了我的母亲。她仰躺着在门板上,不动,头向外,脸上覆着黄表纸,我看到她灰白的发在风中摇,身边没有一个人。母亲死了?母亲死了!我在心中默默呢喃着,忽然双膝一软,跪了下来,泪如倾盆的雨,汩汩而下,继而,脑中空白一片,我晕了过去。

然而,我醒了,在席梦思床上。眼中并没有泪,心空,却沉。我不希望醒来。在梦中,那个模糊的死了的母亲的身影,那么真,又离我那么近!醒来了,没有了,模糊的死了的身影也没有了!

母亲已经故去28年!

1991年,是一个我不愿意想起的年份。仿佛一个世纪的雨都在那年夏天倾倒到人间。乡路没有几天不是泥泞的。太阳冒出来的时候,要赶紧去草堆上扯下潮湿的草翻晒,可常常刚刚摊开,雨又下了起来,生火做饭用的草成了那个夏天最头疼的事。夏天菜园最常见的辣椒、茄子、西红柿等等的蔬菜也因了连绵的雨而了无踪迹。而母亲,早在四五月份,胰腺癌复发。在那个夏天,在那个百年不遇的恶劣天气的夏天,从医院回到了家里,不再有任何的治疗,每天承受着疼痛的折磨,等待着她的大去之期。

天底下最残忍的事大概就是眼见着亲人在死亡线上挣扎而无能为力。我每天都要问,妈妈,你想吃点什么?母亲总是无力地摇头。有一天,母亲突然说想吃红烧肉。我高兴极了,好像我终于可以为病中的母亲做点什么了。连着几天的雨,使离公路二三里的土路泥泞不堪,可这并没有让我畏惧。我将自行车放在肩上一口气扛到了公路边,骑上它直奔菜场,在最短的时间里买了菜回来。我急急忙忙地做好端到母亲的床前,夹了一块喷香的肉送到母亲的嘴边,母亲张嘴接了过去。我几乎要欣喜地笑了起来,可是母亲的嘴动了几下,终是没有咽下,但也没有吐出,就那么含着。我小心地问,我做的不好吃吗?母亲含混地说,好吃,可我实在没有胃口。我懊丧地说,如果你刚想吃时就到口,是不是能吃下?母亲大概知道我怕因为是现去街上买现做,耽误了胃口,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吐出口中的肉说,哪有胃口吃啊,看你天天问,我也想能吃点,也让你欢喜一下,可是,费了这么多工夫,我还是吃不下。母亲扭过头去抹泪,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我不知道怎么安慰母亲,本能地俯下身,抱着母亲的头,哭了。

那个夏天,这样的无奈而又心痛的时刻,一直持续着。母亲的疼痛一日日加剧,身体也一天天地消瘦,初时,屈起的膝顶着被单,还能看到一个圆形的轮廓,后来,那被顶起的被单就像是被挑在了一根棍子上。实在疼得难忍时,母亲也会哼几声。有一回,我在边上,看到母亲的眉头皱着,头在轻轻地颤栗,她的嘴像在用力,大概是在咬紧牙关忍着疼。我说,妈妈,你不要忍着,要哼,要喊,就放开声吧。“疼啊——”母亲终于尽着嗓子大喊了一声,同时将她屈起的膝重重地掼了下去。“我怎么还不死啊!”母亲又悲怆了一声,然后就嘤嘤地哭了起来,像个无助的孩子。

这一声,像个尖锐的钉子,深深地扎在了我的心里。我忽然想,与其这么疼痛地苦熬日子,也许早点去了也是解脱。可我立刻就觉得这个想法是大不孝。且母亲在一日,我都能响响亮亮地叫一声妈,不在了,我就是一个没妈的人了。虽那时我已成年,生活上再无需母亲的照料,然而母亲,是孩子永远的精神归依。

那以后的几日,母亲不再天天喊疼,不再要求我给她打针(杜冷丁),我天真的以为,母亲的疼痛许是好了点。然而,母亲那本来不多的话语却越来越指向另一个世界。她说,我看到了你父亲了呢,他叫我去呢。她说,底下多少熟人呢……

这样的胡话讲了几天,母亲终于在那个初秋的夜半,不再疼痛,不再胡说,不再醒来。

老舍先生说,人即使活到八九十岁,有母亲便可以多少还有点孩子气,失了慈母便像花插在瓶子里,虽然还有色有香,却失去了根,有母亲的人,心里是安定的。

我失去了母亲,而且,之前五年,我已失去父亲,对老舍先生这段话的体验再深刻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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