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我爷爷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很多关于他的故事都是隔壁的二大爷告诉我的。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从小就对爷爷那一辈经历的事特别着迷。
我爷爷家很有钱,是传说中的地主,从我太爷爷那一辈倒推回去,大概说是富甲一方也不算夸张。
爷爷家大概有多富裕呢,记得二大爷和我具体描述过,那个年代当全村都是毛草坯房的时候,我爷爷家就已经是三层的砖墙楼房,然后还有特设的小炮台,家里大概也有数十个家丁……
二大爷还说,每年祭灶王爷的日子,很多人家因为太穷拿不出献给灶王爷的大米,就会在瓦罐底部铺上厚厚的一层杂粮,然后在上面铺一成薄薄的小米或者高梁米,就算是勉强遮得住体面了。
而我爷爷家可不一样,无论大小节日,上供的瓦缸都必须是最大的,常年装满白花花的大米,几乎是要溢出来。
二大爷还告诉过我,我爷爷的爸爸,就是我的太爷爷,是远近闻名的厉害人物,好像祖上还中过什么科举。
那个时候有钱人都信奉:地是好的,其余都靠不住,有粮有钱也不如置地。所以到太爷爷这一辈积累下来,光手里的田地就近千顷,金银珠宝应该也不计其数吧,具体多少,就不得而知了。
02.
有钱人一般只会和有钱人结婚,所以我爷爷也娶了门当户对的贺家大小姐,也就是我的奶奶。
据说我奶奶嫁过来的时候,举办了轰动全村的婚礼,光陪嫁的丫鬟就有四个,二大爷说,当时贺家也很豪气,奶奶陪嫁的嫁妆就是两百顷土地,外加五大箱子的金银细软。
我想爷爷和奶奶前期的生活应该也是很幸福的,虽然奶奶有着电视剧里那样的大小姐脾气,可是她真得是一个大小姐啊。
这样华丽的生活,大概在我的奶奶生完第一个孩子的时候出现了转折,教科书里的“打土豪分田地”运动开始了。
村里稍微有点地产的人都惶惶不可终日,更何况像我爷爷家这样的大地主。
运动开始后,爷爷家的家丁逐渐散尽,只剩下太爷爷每天扛着他的那把土枪在炮楼上巡视。
最后差不多和我在电视上看到的一样,一群流寇轻而易举冲破了那道不堪一击的大门,抢走了所有值钱的东西,拉走了成吨的粮食和所有牲口,还把太爷爷捆绑在门口的树桩示众,最后太爷爷因为惊吓过度,大病难愈,不治离逝。
记得小时候,每次听到这些,我就一定会追问二大爷:我爷爷家的人是坏人么?是不是像电视剧里演的那样坏?
二大爷说:世上哪有那么多坏人,是世道变了。
03.
太爷爷死后,我爷爷作为家里的长子,理所应当地承担了后面所有人的白眼,批斗,唾骂……
我奶奶怀上我爸爸的时候,大概也是斗地主最凶的时候。
那个时期成分不好的户主,尤其是像我爷爷这样的大地主,在所有人面前都是低贱卑微抬不起头来的。
大街上任谁都可以看你不爽的时候骂你两句踹你两脚,而你只能掸掸膝盖上的灰土,低头继续做人。
因为二大爷家和爷爷家是对门,经常看到生产队的人,牵牲口一样把我爷爷押走,留下怀有身孕的奶奶一个人带着孩子,哭诉无门。
04.
斗地主大概是怎样一个画面,通过长辈们的描述,我好像多少也知道了一点。
大概就是,生产大队先召集全公社的人集合,然后将要批斗的地主戴上一顶用纸糊成的高帽,五花大绑押送至要进行批斗的“戏台”,被批斗的地主就跪在事先铺好的碎灯泡上。
正式批斗的时候,会有生产队的干部开始痛陈地主的种种恶状,下面群众摇旗呐喊,情绪激昂,一起高喊着×××万岁,很是壮观了。
批斗期间,曾经受过地主“压迫”的人开始上台翻历史算旧账,动情处更是指着地主的头痛骂,不能解气者再上来踹地主两脚,电视剧里的臭鸡蛋,吐沫星子都已经算是很仁慈的了……多的是咬牙切齿的人,恨不得将地主剁了吃。
而地主呢,惶惶恐恐地说自己以前怎么怎么欺压群众,怎么怎么丧尽天良……一边细数自己既定的罪名,一边等待成队的人上来“观礼”。
每次批斗结束,爷爷就一瘸一拐走回家,给奶奶和孩子们做饭。我的奶奶是不会做饭的,更不会做什么其他家务,其实这些也都不该是她这种大小姐该会做的事。
人啊大概就是这样的吧,不是没想过死,死必定是不怕的,但更想要活着,哪怕是要活得久一点。
05.
二大爷还讲过一件事,有一次村东头谁家的一只鸡丢了,大概是被哪个饿死鬼偷回家吃了吧,那个食不果腹的年代,偷鸡摸狗的事情经常发生。
偷鸡的人把鸡毛埋在了爷爷家的猪圈边上,也因为这样所谓的“铁证”,生产队带人上门,又抓走了我的爷爷,像以往的每一次一样。
后来爷爷也像以前那样一瘸一拐地回来,该洗衣洗衣,该做饭做饭……
也不知道是因为年轻的时候遭罪太多,还是人命天定,那段灰暗的日子刚过去不久,爷爷的身体就不怎么行了,开始出现各种毛病,一年到头都不利索,直自最后因为肝病去世。
06.
爷爷有六个孩子,两男四女,据说我其实还有两个姑姑,因为意外,很小的时候就死了。
我爸爸是爷爷最小的孩子。听奶奶讲过,爸爸一生下来就发育不全,脖子是软的,头骨都是扁的。
邻居的阿婆阿婶都说爸爸是一个怪胎,养也养不活的。爷爷奶奶信以为真,就半夜差遣接生婆把爸爸丢在了两公里以外的一个芦苇荡。
后来婆婆说,当时是准备扔到芦苇荡里的,但是听到爸爸的哭闹声,一时不忍心,就搁河边上了。
不料第二天,奶奶就于心不忍,让爷爷又把爸爸抱了回来,然后一口米汤一口米汤地把我爸爸养活养大了。
那个年代活下来真得是很随机的一件事,因为明天和意外,总是意外先来。
07.
我爷爷是我太爷爷的大儿子,到这里,我还想要讲一下我的二爷爷。那个时候家道没落,家里所有人的命运都是触底可见的。
二爷爷自己瞒着我爷爷报名参加了抗美援朝战争,后来在战场上,被流弹击中,打掉了下巴,震聋了右耳,就以残废军的身份退伍了。机缘巧合,在医院里认识了当时还是护士的二奶奶,很快结婚成了家,也成为了全村有名的革命英雄。
二爷爷真得是以命相博,摆脱了命里既定的白眼和嘲笑,选择以自己的方式重新活过了一次。
所以,我是很佩服他的,因为那个年代,生死选择真得只在一瞬间。
08.
爷爷去世那年,我大概小学二年级,二十几年过去了,我已经快记不清他的样子了。有时候听老妈讲起一些小事,会觉得他大概是一个很重男轻女的爷爷。
老妈说过,当产婆把刚出生的我从产房里抱出来的时候,爷爷掀开包被就说了一句话:怎么又是一个大酒坛……(大酒坛就是女娃娃的意思,就像带把子是男孩的意思一样)而我可是我爸爸的第一个小孩呢。
这种被嫌弃的感觉,在我弟弟出生以后就更加切身了。
所以我小时候基本都是外公外婆帮着带大的,我也和外公格外的亲。其实关于他们更喜欢我弟弟这件事,我从小就是理解的,现在也更理解了。
人的心本来就是偏的,喜欢谁多一点又有什么关系,只要还是喜欢的就好了。
关于爷爷的故事还有很多,但是我实在是有点模糊了,总觉得好像隔着一层雾在看他,怎么努力比对,也不能把印象里的他和故事里的他完全对上。
我还是相信,我爷爷还有从未谋过面的太爷爷都不是坏人,一辈子也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是那个世道吧,让他们以一个坏人的身份活着,他们是无辜的。
写完这边文章,心里一直不踏实,大概是太多的道听途说,多少有点添油加醋,无法客观描述真实。希望有时间回家,再听二大爷讲讲他们那个时代的事,那么以后再说起来,多少有点底气。
最后想说:我们,是遇上了一个好时代。这句话也是每年回家,二大爷总会对我说的。
所以,即使现在的你啊,还在为了生活焦灼不开心,我们也要选择相信:明天和意外,先来的一定是明天。
再见,地球人
这大概是我们第9次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