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汽油、柴油和香水的协奏曲

1、汽油、柴油和香水的协奏曲_第1张图片

我第一次瞧见程小灰的时候,她喝醉了,一个人踉踉跄跄地走在三里屯外的一条大街上。

当时,约摸晚上九点多钟的样子,一瓣苍白的月牙慵懒地斜挂在天上,风头完全被照亮天际的灯火以及明亮得晃眼的车流灯光盖了过去。各种型号的轿车从身后如鬼魅般出现,银灰色的大众,黑色的奥迪,白色的宝马,以及漆成黄绿色的出租车,接着汇入滚滚前进的车流,只剩下叉状形的暗红色尾灯轨迹。引擎的轰鸣颇有节奏地起伏,构成一部交响乐里的一个低声部。

街道两旁的法国梧桐枯零零的,树叶几乎全部落尽,只剩光秃秃的树丫,零星有几片黄叶飘落,点缀着十月里渐渐萧瑟的北京。

她披一件咖啡色的皮外套和一件海蓝色的牛仔裤,一双金色的三叶草板鞋。借着微弱的光线,从侧后方望过去,依稀可以看见她侧脸柔和的线条。她跌跌撞撞地往前走着,像北京冬天里被西伯利亚来的寒风摧残的树桠,在寒夜里摇曳。长长的影子拖在冷冷清清的地板砖上,像一支超大号毛笔行走于宣纸之上的字迹,她在写什么呢?

就这样,我和她保持着四五米的距离,走了二十来米。她欲倒非倒,活像个移动的不倒翁。

耶和华说,见那人要倒了,扶她一把;撒旦说,见那人要倒了,推她一把;鲁迅先生则说,见那人要倒了,姑且先看着,若是没倒,那自然好,若是倒了,再去扶她,便也不迟。

我自然是信鲁迅先生的。若还未倒便去扶,人家未必领情,反而还可能怀疑我动机不纯。在这个时代,过分热情不是什么好习惯,尤其是素未谋面的陌生人之间。

她若无其事地继续往前走,好像根本没意识到自己喝醉了。这时,伴着一声短促的车鸣,一辆酒红色的大众甲壳虫驶了过去。她左脚稍微没踩稳,身子一歪,倒了下去,她闷声叫了一句。

我快步走上去,问道:“姑娘,你没事吧?”

她扬了扬手,没有回话,似乎示意我扶她起来。这一瞬间,我们双目对视,只是短短的一瞬,对我而言,却好像过了一整个世纪。

直到那天晚上睡觉的时候,我才明白,之所以感觉像一个世纪,是因为程小灰浅浅的眉毛,弯弯的睫毛,清澈透明的眼睛,以及一张总是装着心事的表情让我想起了杨田田。

我拉住她的手,稍一用力,将她从地上拉了起来。她丰满的右手绵软无力地搭在我肩上,头低垂,长发散乱,盖住了她的脸。她一身酒气,混杂着些许海鲜的腥味,以及她身上丝丝的香气,伴着十月里的冷风一并吹来。几种气味混杂在一起,宛如这个城市汽油、柴油和香水交织在一起的协奏曲,搅得我的胃一阵翻江倒海,实在叫人难受,我差点吐了出来。

她冷冷地瞥了我一眼,从我手里挣了出去,也未说声道谢。看她那眼神,好像觉得我想占她便宜或者想趁机勾搭上她似的。要是她这样想,滚她丫的。

路边一家甜品屋飘来李荣浩的慵懒的歌声,和眼前萧瑟的景色和谐地搭在一起。

她变得亢奋起来,和着李荣浩的声音喊了起来。

“记得,你的眼睛将会亮着,我的手臂将会挥着……”

两句歌词,七八个字是走音的,她绝对是平时羞于开口的人,即便坐在KTV的包厢里,也绝不开口唱两句的那种。恐怕也只有这个时候,才会疯上几句。

人真是一种奇怪的生物,有很多事情都无法用常理解释,比如说为什么喝醉之后,人都喜欢唱歌,不管他平时是KTV里的“麦霸”,还是一句也不开口的。

唱到第四句,她又歪倒在地上,我走上去将她抱了起来,她眼神迷离,冲我轻笑起来。我揽着她,拦下了一辆出租车。

“到哪?”司机简洁地问道。

我刚想回答,程小灰忽然高声叫了起来:“回龙观!回龙观!”

司机回头看了我一眼,好像在征询我的意思。

我点了点头,应道:“回龙观。”

司机调了调车内的后视镜,像一个参加宴会的人进大厅之前最后整衣领一样。他将“空车”灯按了下去,轻踩油门,车子动了起来。

路况平稳,车辆不多,司机盯着前方。

“你朋友醉得不轻,估计今晚没少喝呐。”司机忽然开口道。

“大概吧。”我苦笑一声,不知道该说点什么。

司机冷不丁地又问道,“你女朋友?”

“谁他妈是他女朋友,老娘一个人。”程小灰咆哮了起来。

吼完这句,她又安静了下来,将头靠在我的肩膀上。透过车窗,红红绿绿的霓虹灯急速后退,离我们远去。

“说来你不会信,我刚刚才认识她。”

其实也正常,这个时代,这种事情时时刻刻都在发生。在酒吧,在咖啡馆,在音乐节现场,甚至在大街上。

司机冷笑一声,意味深长地说道:“感觉你们挺熟的。”

“我……在街上看见她跌倒了,所以……”

“抽烟吗?”司机指了指杂物台一个红色的方形纸盒,我觉得可能是“玉溪”或者“红塔山”。

我摆摆手拒绝了,接着是一阵沉默,出租车在黑夜里无声地前行。

“您是外地人?”司机问道,“听你口音像是广东那边的人。”

“我在广州呆过几年。”

“这姑娘是北京本地人。不是我多嘴,外地小伙儿和北京姑娘一般都不会有什么结果,这么些年,我见得可多了,甭管他俩怎么爱得死去活来,山盟海誓的,只要谈到房子这事一准崩。照我说啊,这姑娘也不怎么好对付,眼光挑得很。我这人就是实诚,说句不怕得罪您的话,北京人打小就在皇城里长大,撒泡尿浇的都是皇城,有种老子天下第一的范儿,打心眼里就觉得自己比外地人高一等,用你们年轻人的话来说,叫优越感,是这么说的吧?”

“你也是北京本地人吧。”

“对,北京爷们儿。不过干我们这行的,和各行各业的人打交道,我也没别的爱好,就是喜欢和别人侃。在家里,我儿子嫌我啰嗦,没活儿的时候和同行侃,侃来侃去无非说说天气,偶尔侃侃遇到的有趣的乘客,也没什么劲。我就喜欢各式各样的乘客侃,谈天说地,一天也就这么过去了。其实我也挺羡慕你们这些年轻人的,天南海北,总是跑来跑去的,哪像我活了大半辈子,就没出过北京城。”

我转过头看了眼身旁的程小灰,此时,她已经睡着了,柔软白皙的手搁在我手心,像一艘从风暴中返航的小船安逸地停在港湾。城市加速退行,渐渐模糊成一条流动的光线。

这并非一场香艳诱人的艳遇,恰恰相反,程小灰还给我带来了一堆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麻烦,可说到底,那是我的本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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