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藏那些有意思的小地方(五)——白居寺的“江孜风格”

本系列前四篇:

深藏不露的扎耶巴寺;大隐于市的聂唐卓玛拉康;

云淡风轻的桑顶寺;极乐坛城十万吉祥多门塔

这是一篇图巨多,且冗长的文章,主要介绍了西藏绘画史最重要的几种风格,并将之间传承和细节进行了对比。如果您对西藏绘画没有兴趣,建议您就不要看了,会觉得非常枯燥的。如果您就是想简单看看壁画的照片,还算能凑合看,毕竟文中所选的照片,都是西藏壁画里精品中的精品。这段话,我先写在前面,勿谓言之不预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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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居寺壁画


上一篇我们讲到了《极乐坛城十万吉祥多门塔》,却没有讲塔内保存的壁画。这一节,我们来讲讲西藏绘画史上著名的“江孜风格”

灵台胜境——白居寺的“江孜风格”

说到西藏绘画的江孜风格,我们还得简单聊聊西藏的绘画史。相信大多数人初到西藏寺院,第一感觉多半会有点炫目。在昏暗的光线下,色彩浓烈、造型繁杂的壁画扑面而来,确实让人顿感进入了一个神秘的世界。

这就是西藏绘画的特点,和其他绘画形式不同,佛教绘画所绘制的内容,是画师“所想”而非“所见”。因此,在绘制时带有明显臆想的成分,充满了个人情感和好恶。尤其是绘画的早期作品,在新勉唐画派定制没有形成前,这种个人情感表现得更加浓烈。

从绘画的色彩上来说,藏地绘画钟爱浓烈艳丽的色调,喜欢用大面积的色块渲染气氛,用对比强烈的色差勾勒线条。这和古代西藏自然条件恶劣、物质绝对匮乏,高原荒凉景色单调,有着直接关系。长期生活在此的民众,将对富饶生活的向往倾注于壁画之中,形成了对浓重艳丽色彩的无比钟爱。

从这个角度上讲,西藏地区的绘画就是一部色彩趋于艳丽、装饰日益繁多的历史。借助壁画、唐卡,藏民族满足了挥金铺玉、敷红设绿、富丽堂皇的内在渴望,实现了现实与理想巨大反差的平衡。这种审美取向深入到世俗文化的方方面面,藏北牧民的节日盛装、普通群众日常生活所到之处,诸如门窗,帐篷、家具、服装、书籍、马具等都饰满图案。遇有婚嫁节庆,就连地上也要画上各式各样的吉祥图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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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在不同时期,因为受到外来文化的影响,西藏绘画颜色的偏好也略有不同。早期壁画因受到印度波罗王朝的影响(公元七世纪到十一世纪),颜色以红蓝为主。

波罗类型——阿基寺壁画释迦牟尼

波罗类型之后,来源于阿富汗巴米扬地区的克什米尔风格,严重影响了西部阿里地区古格王朝早期的绘画艺术。使公元11世纪的古格绘画展现出及其独特的风韵,艳丽的红和大面积的蓝成为这一时期绘画的主色调。

克什米尔类型——托林寺佛塔内的度母像
克什米尔类型——东嘎皮央遗址十一面观音像

当西部阿里地区克什米尔风格盛行之时,卫藏地区却在另外一条道路上不断探索,因为更加靠近尼泊尔,导致尼泊尔的绘画风格成为了主流。

在尼泊尔类型中,以夏鲁风格(夏鲁寺14世纪)、江孜风格(白居寺15世纪)为代表的壁画,成为西藏绘画史上的巅峰。这时期,卫藏地区的绘画用色开始转向红绿色调,绿色逐渐成为佛教绘画中大量出现的颜色之一。

尼泊尔类型——夏鲁壁画文殊菩萨

15世纪后,中原汉地再次成为影响西藏绘画风格主要策源地,并形成了以灰绿色调为主的中原汉地绘画类型。

中原汉地类型——嘎赤派唐卡米拉日巴

17世纪中叶,随着格鲁派成为藏传佛教的领袖,绘画开始转向了“规范化”。由新勉唐画派派生出的“标准式样”,占据了佛教绘画的统治地位。从此之后,绿色成为了藏传壁画的主基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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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准样式——桑耶寺院内回廊壁画

准确的说,壁画颜色的变化不能作为断代的依据。这种粗略的划分方式,只适合初学者简单区别各个时代的风格。在西藏绘画发展的历程中,在同一个历史时期内,存在大量各种类型互相交融的现象。

例如,建于公元11世纪的扎塘寺,绘画风格却属于相对早期的印度波罗类型,但色调却是以红绿相配为主。

扎塘寺壁画

由于西藏地区面积广袤、周边文化类型众多,对各个地区的影响也轻重不一,导致藏区绘画艺术各种风格交杂其中。正是在这种情况下,西藏绘画艺术走出了一条交融——修正——自成体系的道路。

当时光来到15世纪,江孜地区的画师们,已经充分吸收了汉地(11世纪的艾旺寺)、印度波罗(11世纪的扎塘寺、12世纪的阿基寺)类型的养分,并将尼泊尔类型(萨迦寺、夏鲁寺)的风格继续向前发展,形成了自己的“江孜风格”

西藏的绘画艺术正是从江孜时期开始,让本民族的审美理想站到前台,成为绘画风格的主导,也告示着外域风格起主导作用的时代结束。这种独立画风的确立,标志着西藏绘画艺术的体系走向成熟,并为之后勉唐艺术的创立,提供了必要的准备和启发。江孜白居寺十万吉祥多门塔内保存的壁画,便是这一风格的最高成就,成为江孜风格绘画的典型代表。

下面我们来对比一下,江孜风格和西藏其他风格类型的壁画的差异,由此来窥见江孜画师们,在融入本民族审美取向方面所做出的尝试。

首先,在佛教人物的造形,在继承波罗、夏鲁风格的基础上发展得更为修长柔和,人物脸形融和了波罗式的方形与夏鲁式的倒三角形,这两种因素被揉进了完美的椭圆形之中。

印度波罗类型的唐卡,人物面部造形的主要特征是:正侧面多呈斜方形,下巴显得突出宽大,下唇厚凸;正面的脸形上宽下窄,呈方形特征。

尼泊尔类型——夏鲁寺壁画《阿閦(chù)佛》。主尊五官集中,成明显倒三角造型,手足较小,人物四肢修长,左右上角的众魔与蹄形头光后的菩提树俱是平面的图案化表现,具有比较明显的尼泊尔风格。但在画面左下角有一个完全汉式的大屋顶琉璃瓦式建筑,与夏鲁寺建筑的外观一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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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孜风格——白居寺壁画持戒度菩萨像,人物脸形融和了波罗式的方形与夏鲁式的倒三角形,形成了完美的椭圆形造形。

这幅白居寺持戒度菩萨壁画中,可以明显看出江孜风格的转变。除了曲线的变化外,人物头冠花饰也从小变大,演变成卷草状的花蔓枝叶,装饰效果明显突出。耳饰完全突破了简单环状造形,如卷草穿过耳垂,一端为孔雀翎另一端为银杏叶。同时,人物线条拥有更多曲线,使肌肤显得更有弹性。

除此之外,衣纹装饰即脱离了尼泊尔风格中,式样简单且贴身的特点(说白了就是穿的少),也挣脱了汉地风格中“曹衣出水”式样,衣纹厚重、褶皱众多的特点,开始转向更加宽松、飘逸的风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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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马县艾旺寺塑像(11世纪)带有明显汉地 “曹衣出水”的风格。
绿度母

这副绿度母壁画是白居寺壁画神作之一,通过这副壁画可以看出江孜风格的一些特点。

1、画面构图依旧保持了主尊与侍胁的传统布局,但人物造形更为修长柔和,面部造形更为圆润,五叶冠的每一叶都呈圆形。

2、背光和宝座常见中原明代高靠背木制家具的特征,头光和背光造形处在蹄形与圆形过渡阶段。

3、衣带多而宽肥,服饰中汉族影响明显增加,各类装饰中见出西藏化的审美兴趣。

4、莲座有多种变化,莲瓣变成侧面,反包于上层莲瓣,波罗类型莲瓣的方硬感,被圆与三角形结合而成的心形所替代。

5、画面更加注重装饰感,热衷于衣饰和配景中的图案装饰,用花卉云霞连接主尊周边的附属人物。

6、色彩更为繁复华丽,色调以红绿对比为主。

江孜风格对于图案装饰性的追求,导致西藏绘画中大量出现花卉、云朵,也让人物的衣纹、裙带更加流畅飘逸。这种变化反映了藏族艺术家们热爱繁多装饰,喜欢曲线化富于律动造形的民族审美特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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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孜壁画中表现织物的装饰图案比比皆是,这些种类繁多的细节,将整个画面渲染的极为艳丽华美。

在极尽奢华的装饰之余,江孜风格并没有沉醉在细节之中,对于人物性格的刻画依然力透纸背。


这副白居寺《印度高僧》的壁画,便可以看出江孜画师的追求。高僧面部南亚人的特征刻画的十分准确,神情严肃,凝重有力,代表了白居寺壁画中肖像艺术不凡的成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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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比于上一幅印度高僧凝重严肃的表情,这副观音画像则完全是另一番模样,梨涡浅笑、眉目嫣然,如邻家小妹般亲切自然。

如果西藏绘画史在此处戛然而止,其实也不错,至少这是我喜欢的绘画风格。但艺术的发展,是不会因为一个人的好恶而止步的。随着,卫藏地区佛教向阿里回流,江孜绘画风格也跟随佛教来到了古格。

两种迥然不同的艺术类型(克什米尔类型和尼泊尔类型),在古格交融渗透,迸发出令人不敢逼视的夺目光辉,将西藏绘画再次推上另一个更高的巅峰——古格风格

江孜风格尚未到来之前,古格的克什米尔风格以极尽妖娆著称,壁画人物明暗间渲染着丰乳细腰,为求得美丽,画师们已经做到了极致,让我们不敢相信这竟然是佛教的艺术。不敢相信,佛教绘画在一千年前的西部,竟然可以如此大胆地表现性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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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林寺壁画残块
古格壁画——《供养天女》

但这种甚至有点妖媚的风格,并不能让古格的艺术之路走得太远,因此在探索中,古格壁画也在尝试另外的表现道路。

《十六金刚舞女》
《十六金刚舞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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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金刚舞女》
《十六金刚舞女》

这组托林寺红殿壁画《十六金刚舞女》图,人物婀娜的身段、丰腴的腰肢、飞扬的裙角几乎全部用素雅的线条勾勒。线描之松活、圆润、流畅达到了自然的化境。在这里性感含于质朴、妩媚含于恬淡、美丽含于素雅,令人拍案叫绝、叹为观止。

但这种素雅的探索并没持续多久,随着江孜风格的到来,色彩艳丽装饰繁杂逐渐成为古格壁画的主流,并在之后接近三百年的时间里,为我们创造了大量精美绝伦的壁画精品。

托林寺红殿壁画——《供养天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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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格王宫红殿壁画——《白度母》

上面这两幅古格壁画,便可以看出江孜风格对古格风格的影响。人物形象的眉眼、手指、身形,依旧是明显克什米尔的风格,而花卉、衣纹和莲座,已经和江孜风格极为类似。同时,整体色调也完全脱离原有的红蓝相间,变成了江孜风格的红绿夹杂。正是江孜风格的渗透,将古格风格由之前的冷艳妖娆,改变为端庄雍容,并使这种格调一直保持到古格王朝灭亡。

西藏绘画从十四世纪开始,连续进入了三个高峰,分别是夏鲁寺风格、江孜风格和古格风格。夏鲁寺壁画继承了萨迦寺尼泊尔类型的元素,江孜风格则最早将本民族审美融入在绘画之中,古格风格接纳了江孜艺术的特点将西藏绘画艺术推上了最高的峰巅。

之后几百年,随着格鲁派在西藏地区统治地位的确立,格鲁派推崇的新勉唐画派大行其道,西藏绘画进入了标准式样的时代。随着《度量经》成为了壁画、唐卡绘制的金科玉律,西藏绘画逐渐走向了千人一面的局面。这也是为什么初到西藏的人,会感觉所有寺院的绘画几乎全部一样的原因。

我们当然不能说,标准式样绘画没有创造属于自己的经典。但严格的束缚,个人风格的缺失,确实让西藏的绘画艺术多少显得有点匠气,使我们再难看到江孜、古格时代这种充斥灵动、挥洒自我的画法。

江孜白居寺壁画讲到这里应该就算讲完了,但作为看到坚持看到最后的奖励,我分享一个欣赏西藏壁画的小心得体会给大家。

大家进入一座寺院,千万不要被色彩浓烈的大幅壁画耀花了眼睛。通常来说,大幅壁画的主尊佛像为了表达威严,一般都画的比较沉滞,缺少灵动。反而是主尊周边的从属人物、动物,因为在壁画中并不显眼,反而绘制的活灵活现、兴致盎然。另外,寺庙门槛、藻井处的装饰性壁画也经常能够出现精品。

这种特点几乎存在于所有时代的壁画之中,所以进到佛堂内部,多看旁人不注意的小细节,反而经常能够获得惊喜。下面我就展示几个这样的例子,看看西藏画师心中那些秘不示人的小确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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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嘎皮央洞窟藻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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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格王宫,金科拉康的藻井天花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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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藏那些有意思的小地方(五)——白居寺的“江孜风格”_第17张图片
东嘎皮央壁画(古格早期)双狮纹装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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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嘎皮央壁画(古格早期)四团龙装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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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嘎皮央壁画(古格早期)四团龙装饰


古格壁画中的迦陵频迦鸟(红殿中的壁画局部),图案为人面鸟身,尾部卷成花卉形,极具艺术想象力。
《力士》,托林寺白殿壁画局部,主尊莲花座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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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鲁寺壁画《歌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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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藏那些有意思的小地方(五)——白居寺的“江孜风格”_第22张图片
白居寺壁画《瑜伽修行者》

本文内容大量借鉴了,于小冬先生的《西藏佛教会画史》张亚莎女士的《11世纪西藏的佛教艺术》二书。说实话,艺术类的作品实在是很难写,这次算是感同身受了。在此,向两位热爱西藏艺术的前辈,献上崇高的敬意。

文中壁画图片全部来源于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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