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五,雨前闷热的晚上,我早早地熄了大灯,换上睡衣蜷缩在床上,就着昏暗的床头灯读《基督山伯爵》。电话突然震动起来,是高中毕业后就甚少见面却在见面时仍能嬉打哈笑的赵暮鼓。
“喂--?”我开了免提和赵暮鼓通话。
“你在哪?我出事儿了,要马上找到你。”他很着急。
“出什么事儿了?嫖娼被朝阳区群众举报了吗?”我问。
“我没功夫和你开玩笑,见了面再说。”
“你在北京,我在南京,怎么见面?”
“告诉我你家在哪,我今晚必须见到你,哪怕挖地三尺。”赵暮鼓说这话时异常笃定,隔着无线电波我仿佛都能听到他牙齿龃龉的声响,头皮一震发麻。
挂上电话,我给了赵暮鼓我的住址。果然,晚上十一点钟,他到了我家楼下。
“这里像个老小区,你是一个人住吗?我能上去坐会儿吗?”夜晚风起,大雨将至,赵暮鼓只穿了一件单衣,脖子缩着,难免让人把他的形象与“猥琐”联系起来。
“家里我没收拾,别上去了。附近有个能说话的地方,咱们走吧。”
我踢踏着勃肯,穿着睡裤和吊带,裹了一件毛线外套,走在前面,赵暮鼓跟在我的后面,拐了个弯进了上海路,在上坡处找到了一间橱窗里堆满了书的清吧,叫“Natasha’s”。近凌晨,店里的客人不多,店里有一个老板娘模样的外国阿姨,长着金到发白的头发,蓝到发绿的眼睛,白到如纸的肌肤,看起来很胖但也很婀娜。我一如既往地选择靠墙的位置坐下,赵暮鼓坐在我对面,背对着玻璃橱窗。
“你到底什么事情?”夜晚的出行让我不安,没有什么比单刀直入更能缓解我的紧张。
“嘘—我可能得了艾滋。”赵暮鼓说。说完看了一眼吧台,大概是好奇为什么外国阿姨没有过来招呼我们。
“嚯!我当是什么,不就是得了艾滋吗?!你还能讲个比这个更恐怖的事情逗逗我吗?”
“不是!我真的可能得了艾滋!”赵暮鼓压低了声音,“我在一个社交软件上约了一个妹子,然后我觉得很不对劲,我现在很害怕。”
“你是约了一群妹子吧!”
“你够了!我真的是遇到事情了,你为什么不能理解我呢!”赵暮鼓有些激动,隔在我俩之间的小桌板有点晃动。
外国阿姨微笑着走了过来,或许是因为太胖了,她走得很慢,每踱一步,我都能看到屁股两侧的肥肉在颤抖。她笑着问我们要喝点什么,中文很流畅。
赵暮鼓接过菜单,开始用俄语点喝的,在我俩见面的历史中我不曾主动点过任何东西,所以他也习惯了不征求我的意见,直接帮我下单。赵暮鼓从高中时起就展现出超人的语言天赋,会说英语法语和韩语,抽屉里长年放着一本世界语,所以他现在讲俄语,我一点也不奇怪,倒是有些奇怪他怎么看出来胖阿姨是俄国人的。胖阿姨听到他浑厚的发音仿佛见到了亲人般热情起来,像是在给赵暮鼓做一些介绍,赵暮鼓自如地回应着,时而点头,时而摊手,时而作出吃惊的表情,一点艾滋病患者的忧郁也没有。胖阿姨一扭一扭地走了,回到吧台还不忘给赵暮鼓一个微笑。赵暮鼓仓促地接下了这个微笑。
“你怎么知道你得了艾滋?”我问。
“我不确定。但是我现在很恐惧。那天约的那个妹子有点怪。”
“怪在哪里?她嗑药?打针?身上有针孔?”
“没有,不是。她……处于生理期。”赵暮鼓有点不好意思。
“你真不要脸。不过,生理期又如何?你难道没有安全措施吗?”
“你别关注这些,你关注一下我的身体情况好不好?!”赵暮鼓又有点发急。
胖阿姨把我们点的东西送了过来,我呷了一口,赵暮鼓看起来也有点口渴了。
“我看你好好的,一点毛病没有。”
“不,自从和她约完之后,我就开始头晕、恶心,这一周体重足足轻了7斤。按道理说48小时内可以服用一种药物阻断病毒,但是我已经错过了阻断期。”赵暮鼓说这番话时正襟危坐,却让我很想笑。
“艾滋病能潜伏10年左右,你现在就开始提心吊胆是不是早了点?再说了,我觉得你纯粹是自己吓自己,以后多约几次没准就不会胡思乱想了。”
“可我就是很害怕,我吃不下睡不着,眯着了也会做梦梦见自己得了艾滋。”赵暮鼓把头埋在胳膊里,像个犯了错不知怎么挽回的孩子。
“我们说点别的吧。”我犹豫了一下,却还是忍不住告诉赵暮鼓近期压抑在自己内心的一个想法,“我想辞职。”
“辞职?你在法院呆着好好的,为什么要辞职?”赵暮鼓来了劲。
“外面的世界太大了,体制内的生活像一个茧壳,把我包得死死的,我想出去看看。”
“出去看什么?你出去做律师?”
“好像除了法律我也不会别的什么,但是我不想做律师,我不适合做律师,律师有时候是个生意人,他得去盘算个人的得失、正义的得失、当事人的得失,这些帐太乱,我算不过来。”
“那你想做什么?你怎么还像学生时期那样不着调?”赵暮鼓用嘲讽的语气说出这句话,他估计是忘了他自己不着调的行为。
“等等,”赵暮鼓突然想到了什么,他说,“我有一个朋友,学软件工程的,他的公司是做法律人工智能产品的,你想不想尝试一下?就在南京。”
“法律人工智能?人工都解决不了的法律问题,机器能解决?”这回换成我用怀疑的语气递话。
赵暮鼓拿出食指,像一位老学者一样敲着桌板说道:“人工智能是大趋势,现在又有政策扶持,这个行业的兴起是早晚的事情。计算机当然不能解决人不能解决的问题,但互联网的传播力量是无穷的,通过互联网,计算机能让更多人触及到法律知识,这也算一件成就呀!”
这段只值五毛钱的教学确实打动了我。“说吧,你那个朋友在公司里什么地位?能不能把我潜进去?”
“他没有地位,他就是个花花公子,工作只是为了支付游戏人间的本钱。”
“真是物以类聚,你的朋友怎么都和你一个样子?你们该不会约过吧?看来你担心自己得艾滋是有缘由的呀!”
听了我这话,赵暮鼓变了脸色,闷闷地喝了一口酒。我原本想继续挖苦他几句,但又怕触到他脆弱的神经。
“你条件这么好,为什么要去社交平台约妹呢?”
“因为我喜欢的女孩儿跟别人走了。”赵暮鼓用家乡话说出了这句话。我突然发现他这么多年好像不曾变过,喜欢追逐不属于他的东西,渴望用征服女性的方式印证自己的雄性魅力。
“是因为别人比你好吗?”我试探地问。
“不是,是因为她有男朋友,她男朋友的收入比我高。”没等我接上话,他又继续说,“但是她男朋友很忙,根本没有时间陪她。她喜欢画画、喜欢唱歌、喜欢旅行,她男朋友对此一窍不通,她男朋友没有珍惜她。”
“听着,这些都是你幻想出来的,你总是这么自大,像只骄傲的大公鸡。事实上她男朋友比你更懂艺术更懂音乐更懂她要什么,最后还比你收入高。”言毕,我仰起头猛喝了一口水。
“不。她明确地说和我在一起更快乐。”
“你们在一起了?!”说完我意识到自己的声音有些大,扫视了一下店里,只有胖阿姨歪着头看着我们。暮鼓扭过头,胖阿姨冲她露出了魅惑的笑容,还眨了一下眼睛。暮鼓急忙地转回头,这与他往日潇洒的形象有所不同,他闪躲的眼神暴露了此刻他对女性、对一切与“性”有关元素的畏惧。
他叹了一口气,看着我。
“你怎么穿这么暴露,我都快看到你的胸口了。”他说。
“赵暮鼓你最该得的不是艾滋,是眼癌。”我恶狠狠地说,裹紧了毛衣外套。
良久,我们都不说话,外面的树枝被风吹的斜的厉害,可雨还是没来。
“我发现你好像比高中那会儿漂亮了一点。你要是再漂亮一点就好了,我可能会约你。”他又很快改口为“我可能会追你”。
“谢谢,省着吧。”
“几个小时前,我把定位发给了那个女孩儿,你说她会来找我吗?”
“不会。”
“可是,今天她男朋友出差了,按道理她应该会找我。”
“你是不是有病?卑微成这副样子!我想回家了。”
我起身要走,赵暮鼓不让,我开始觉得晚上发生的一切将会变成一个阴谋,没准赵暮鼓此时此刻已经把我们俩坐在这里聊天的照片发给了那个“她”,用以激发她的醋意,我必须离开,除非我甘心成为赵暮鼓的棋子。
此时,赵暮鼓的电话响了,那个“她”真的来了南京,并且就在我们附近,正在寻找赵暮鼓。
赵暮鼓接到电话就开始躁动起来,仿佛一个艾滋病人刚刚被医院通知自己是误诊。他买了单,急急忙忙地拉着我往外走。一推开门,大雨便浇了进来,我的每根脚趾都湿了。他不管,拉着我在路边的屋檐下小跑。我穿着勃肯,踉踉跄跄,赵暮鼓干脆甩开我的手臂,自己在雨中跑,跑一段回一次头看看我。
“赵暮鼓!我不想再陪着你疯了!你自己跑吧!”我大声说道。可雨声太大,我不确定赵暮鼓能不能听到我讲话。
他看到我静止了,不明所以,跑了回来。
“怎么了,你?”
“你疯了!你忘记了你是校园十佳辩手,十佳歌手,十佳……你的骄傲怎么就只能用到我的身上,你现在是要卑微到泥土里吗?”
“你不明白!我也想脱身,但我不知道该怎么脱身。”
“想想道德吧,用道德去拴住你心里的那头野兽。她不值得你冒这么大的道德风险,你没有必要为了她去打破道德秩序,你完全可以正大光明地喜欢一个人。”
“秩序?正大光明?这些都是什么?如果我现在违背道德秩序就叫做卑微,那么我顺从你所谓的道德秩序放弃自己的欲望就不是卑微吗?”
“至少那样你可以受到大多数人的尊重。”
“我不需要,我只在乎我在乎的人是否尊重我。”
“就算撇开道德,撇开别人的目光,你这样做对你自己有好处吗?你已经为了这段畸形的恋情做了很多丧失理性的事情,她已经干扰了你作为正常人的理智,这样的变化对于你一点好处都没有。”
“此刻对我来说最大的好处就是能看到她和她说说话。”
“说什么?说你在社交平台上约了妹得了艾滋吗?!”我跟上了赵暮鼓的步伐,继续说“你不会和她说你的恐惧,因为那会破坏你在她心中的形象!而她,也不会坦诚地告诉你她有多享受这段复杂的关系,因为那会让你觉得自己被利用了!你们根本就是靠谎言维持彼此的幻想。”
赵暮鼓怔住了片刻,回道:“不用你管。”
他走了,彻底走了,把我扔在了一个下着瓢泼大雨的漆黑夜晚。
他走后,我们再也没有联系过,翻了翻日记,明天就一周年了。最近看新闻说港大攻克了艾滋病,不知真假。赵暮鼓如果知道我把他的糗事写了出来,不知道会不会像一年前那样“哪怕挖地三尺”也要找到我,要是会,我便把港大攻克艾滋病的新闻一字一句地读给他听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