佚名
将一整条成年男子拇指般大小的鱼,活生生地吞下去,我是见过的,且不说这小东西会以怎样的形态卡住喉咙,活蹦乱跳的鱼,眨巴几下眼睛,缓慢地进入吞鱼者的口中,翕动的嘴舔舐出阵阵不连续的温热,又黏又痒。鳞片顺势游走,如同撒落而乱成一团的针,每一根都在拚了命地从喉咙中划开一个口子出来。回想起这幕,瞬间就会有一根扎向自己的眼,如梦惊醒。事毕,吞鱼者镇定一会儿,脸上紧绷的肌肉倍显狰狞,同样为了显得放松,他环视了一下周围的人群,期待看到他们赞许的神色。
我刚来到的这个小县城,初来的第一餐就得知,这里的人是不吃鱼的,有人说是出于某种宗教式的信仰,有人目睹过成群的鱼啃食漂浮在河面的尸体,鱼就成了罪恶的象征,吃鱼不能斩断这样的罪恶,它必须在水里不断吐纳忏悔才能除掉。本来觉得很稀奇,转念一想,一个月不知鱼味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也罢,这样就把吃鱼理刺的麻烦给杜绝了。
断断续续绕了小城一圈,不是绝对意义上的始点与终点重合。期间,遇到一堆从来没有见过的玩意儿摆在路边,像是出售的样子,每一条枝上还留着两三片巴掌大的叶子,想要合拢握住中间那块直径约两厘米的白色肉球状的东西。
我问站在那儿的小伙子,“以前没见过这东西,这是用来做什么的?”
“吃的,这儿叫它‘刀田’,一把刀的‘刀’,一亩田的‘田’。”
还没等他继续说,我扑哧一笑。见他疑惑地望着我,怪尴尬的,于是开口道,“你们真有趣,不吃鱼,却把这果子取这名字。这两个字合起来不就是少了一横的‘鱼’字吗。”
他面色泛起潮红,好似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说法,“我们不吃的,是水里的鱼。”他满是向外地人说起本地文化时那种特有的自豪,“这可不是什么果子。仔细瞧瞧,你会惊讶的。”
大概是莫名的心慌导致眼部的神经有点僵持,那果子在某个瞬间,仿佛一个活物,微微一颤,也想向我倾诉点什么似的。我望着他,顺手拿来一个,打量起来,虽然不知道是个什么,但也并非奇特,粗糙的外表如同变异过的刷了漆的橘子。然而我还是害怕,害怕这个闻所未闻的东西,它会不会突然张开血盆大口咬向我,把我吞没。所以我尽量不去惊扰它,自己若能似风轻拂而过,让它继续沉睡,也就够了。什么也没有,我有一点失落,更有几分侥幸,准备就此离去的时候,他拿起那果子剥开一小瓣,递给我,示意我继续剥下去。这果子超乎想象的温顺乖巧,我惊奇地发现,我竟然是用的撕的。不一会儿,一颗剔透的如荔枝般的东西,在阳光下,折射出如水波潋滟、起伏不定的条纹。“啊,里面有虫!”我差点松开手去。“那是鱼。它被困在这小小的球体内,但它懒散地在刀田里没有边际地漂来漂去。当然,吃的时候,是不能嚼碎的,我们把它吞下去。”他解释给我听,眼角的皱纹和刀田里细小的鱼有几分的相像。
我买了一个,并不贵。不是想吃,但想寄给城里的妻子让她研究一下这个奇怪的东西。
回到住所,便问起楼下饭店里的服务员,“这儿有一种叫做刀田的东西吗?”
“有啊,天口塘后面的大山上栽了好多哩。”
“你不知道啊?应该尝尝的,那个鲜美哦。”
“本地特产呢,在外地都无法存活,那小鱼真是活灵活现的。”
他们从我的询问里感觉到了夸赞,七嘴八舌地补充着,我看看这个人,又望望那个人,摸了摸口袋里的刀田,是的,他们在议论一个我陌生的东西,我是多么的无知啊。想到自己不是一个热衷讨论的人,便告别了他们,走进自己的房间,把刀田锁在了抽屉里。
晚上的时候,它还是很安静,我想,它应该一直都是这样安静地沉睡着。我拉了拉被子的一角,挪了挪身体。双手搭在额头上,平稳地呼吸,是腥味,可哪来的鱼腥味。我扭开卧室昏黄的灯光,直接从被子里窜了出来,赤着脚走进浴室。热气沉沉欲睡,很快,小水珠便沾在自己的身上,一晃就顺势流下,卷着另一颗,又一颗。我能嗅到,腥味只在手上才有,于是我用香皂不停地搓手,时不时地带着厌恶的情绪,把手凑到鼻子前面,直到馨香把腥味完全掩盖了,才舒心地躺回床上。人瞬间又精神了许多。躺在床上百无聊赖,随即取出了抽屉里的刀田。利落地撕开,用舌头舔了舔,滋味甚是寡淡。然后它触及嘴唇,缓缓地被吸入,鱼仔在我的口里,我猜,就像一碗米饭里极不起眼的一颗石子,一个人嚼到石子的时候,会接连表现出各种反应,而在大脑里碎石的声音,只有自己才能听到,我似乎也能感受到它流动时掠过的轻微声响。在感觉到它即将进入我体内的时候,不知怎的一股反胃感,我向前扑去,把刀田吐了出来。上面黏浊的液体很快就脱离了刀田,它光亮如新,复而又是刚刚入嘴之前的样子。于是那晚,我又洗了一个澡,不过之后,刚躺在床上就睡着了。
醒来之后,我去拜访了当地的一些要员。交谈中,时不时地走神,回想起昨晚的事儿。闲聊之际谈到了刀田,他们的赞美又溢于言表。虽不是什么绝世奇果,有起死回生、长生不老之效,但他们此刻浮想的美味却是我无法插足的小幸福。我也想融入其中,便随口问起,“吞进去不会难受吗?”他们像听了幼稚孩子的提问,笑得更欢了,“哪会呢!入口软绵绵的,跐溜地就滑进去了。”一个说到。“按理说,是一种口腔的人体工学自动按摩。”另一个说到。“对,对,舌头还想再抓住它,胃却开始争夺它啦。”大家相谈甚欢,我也和他们笑成了一片。
我盯着刀田,是回来时偷偷买的它。还是上次卖给我的那个人,他问我味道如何,我没怎么做声就走了。旁边放着的是昨晚吐出来的那个,它丝毫没有萎缩,两者看上去并无差异。可是,为什么唯独我,吞不进去呢。我呷了一口茶,温热的舌头无比满足,这样也许更容易把刀田吞进去,一品他们口中的佳肴。它进入我的口中,在舌苔上蠕动,坚硬的牙齿把刀田微微地弹开,脑袋里总是浮想着它穿过食道时的微妙动作。“啪”地一声响,附着在桌上的黏液里,泡泡不停地破碎。刀田再次逃离了我。
抽屉里散乱地放着十来个刀田,已经分不清哪些是先放进来的,哪些是后放进来的,刚打开的话,还会以为这是正要孵化的卵。为什么要吞呢?为什么吞不下去呢?新来的那对情侣,也在向我诉说着吞刀田,是他们来此地最大的收获。这里的人再三告诫我,只有吞,才是享用这东西的唯一方式,所以我才一直这么执着地想吞下去啊!
把行李整理好之后,我就要离开了。行李不多,很是轻便。出门之前,店长的孩子放下了手中的铅笔,对我说,“叔叔,带点特产回去吧。我们这里的刀田可好吃啦。”她把手指放在嘴角,似乎要吮一下。
“会的。确实是很好吃的。会带很多回去的。”我挥手向她告别,抓紧手中的行李就离开了,说好要给妻子研究的。
我不再去想此地发生的种种,再次投入到另外一个地方的工作。妻子因为我把行李箱弄丢而责骂了我好几天,同时因为我离开的那个地方第二天爆发了洪水而对免于一难的我关怀备至。奇怪的是,除了一个摆摊的人被洪水吞没,再无其他伤亡。我打电话给我之前的那个住所,问起刀田的事,他很疑惑,问起了我,那是什么,我说天口塘后面大山上的果子啊,他听到这,即刻把电话挂断了。
和作者约稿,他迟迟才发给我这篇文章。女儿在客厅边看着电视,边嗑着瓜子。我对她喊到,“还记得上次你把我U盘弄丢的事吗?”
“记得,过去这么久了还提干什么。”她对于我打断她看电视有点不耐烦。
我便知趣地对着这篇文章,它和我大一时写的那篇,相差无几。
我该署谁的名呢?
编辑推荐自己的文章似乎不太妥。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