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怕水,因为不知道水下面藏着什么,越是平静的水面,下面躲着的,可能是更恐怖的景象。
期中考很快结束,我们按原计划全部交了白卷,整个高一年级被再次打散、重组,像大多数学校都会采取的方式一样,自然会分出好中差班,我们哥七个成绩稳居倒数7名,却奇怪的被分到了中班最后一个。由于入学时间短,除了我们的小团伙之外,彼此之间感情不深,人人都知道我们将来是要制霸这所老牌名校的,一般人对待这么一群人的态度也只能是敬而远之,因此分散并没有带来多少感伤,反而带给我更多的是新鲜与期待。
可希望落空了,自从邻县回来到分班结束,一切都很平静,彼时觉得无聊,现在回忆过去,却觉得那时的校园生活简单美好,没有什么风波,每天的流程就是吃饭、睡觉、上课睡觉、逃课、踢球、泡吧……一切都在无序的自我放纵中舒缓的展开,除却班里那几个长的还不错的姑娘,生活竟然毫无生气。
直到有天傍晚,林海让人来喊我们哥几个,自从上次一别,我在学校几乎没见过他,据说他在恶补前段时间落下的课,每天苦学到深夜,几乎不出教室。我们去校园角落的池塘边找到他,涟漪闪着金光,枯荷径自浮荡,远远看着,海哥靠在树边抽烟的身影和四下里高声朗诵英语的学生们格格不入,但分外潇洒。
海哥先笑着打了招呼:“小哥几个来了啊~”我们忙应声,余晖里,水纹倒映的光在他脸上不断晃动,我觉得海哥这笑的有点怪,海哥边发烟边说:“都点上,点上。”我们四下望了望,看有无巡视人员,海哥说:“放心吧,我在这,纠察队的不会来管。”于是我们放心的点上了,然后问啥事,海哥说:“我打算退学了……”我一惊,海哥成绩不是特差,去年甚至过了一本线二十多分,只是滑档了没读成而已,按理说他今年无论如何都能考上一重点大学的。
不等我开口,大哥先开口了:“哥你再寻思寻思,这不是小事。”海哥淡然一笑:“没啥大大小小的,这些天我见天搁教室待着,那些课本啊、卷子啊、参考书啊,我发现我都做了几百遍了,让我背下来都没问题,我觉得忒没劲了,想换个活法。”大哥:“哥,其实……”海哥打断他:“我知道你啥意思,上次去邻县,感觉得这社会跟我想的还不太一样,我知道复杂,也知道有一层规矩,但没想到是这么玩的,还挺有意思。你们几位都是我弟弟,不用劝我什么,我就跟你们交代一下,学不上了,以后我去跟虎哥了。”我们几个,有人叹息有人沉默有人困惑,林海说:“这几天虎哥要特训我,有空来找我玩。”大家点头,然后安静的抽完烟,把烟头扔进池塘里,就散了。
没过两天,又是周末,但可惜是单休周末,周六大中午的,林海打电话过来说虎哥想吃上次约架前吃的那烧鸡,让我们给送点过去,大哥问要多少,林海想了一下说:“你看那有多少,都买来,其余的卤菜也都包了,来了虎哥给你钱,对了,再搬几箱白酒过来,妈的,这地比学校吃的还差……”我们几个一头汗,跑去扫荡了那家卤味馆子,差不多四十多只鸡,十几样卤菜,油腻腻湿乎乎一大堆,各种酱味浓的刺鼻。哥几个置办齐备了,到处找车,跟人一说位置,都懒得去,最后找了个面的,那司机说至少得一百块,我们也没还价,直接上车就走了。
出了村直奔北山,绕过北山,继续往东北扎,穿过大面积的苞米茬子地,但似乎这路也不太颠簸,望着窗外,可以看到那些常年坑洼的地方都填满了碎石子。过了十几个村镇,北方的村镇彼时尚未荒败,即便深秋,叶木凋零,却有烟囱在冒烟,远远望去倒也是村户安详,只是家家户户都插着国旗,村口也是张灯结彩,大红的灯笼高高挂起。大家一路上都很诧异,平时这些村子不挺破么,怎么现在看上去这么利整。
总算没有继续一路向北,沿着河边一条小路向西开去,这条路的路况就比较熟悉了,一路颠的感觉年夜饭都要颠出来了。万幸,路途不远,绕过一片浓密的白杨林,看到前方有个院子,远远望去,两边的砖墙得有两米多高,墙上有铁丝网,向两旁扩延了几十米,就扎入了林中,而院门上斑驳残缺的四个大字,仔细辨认也只能辨认出后面“砖厂”俩字。
开到近前,门口传达室出来两个人,喊问干什么的,大哥探出头去说:“是我,郑勋,虎哥让我送饭。”看那俩人拿对讲机说了些什么,然后示意我们下车,让司机调头,把货卸完,车费一结,司机嘟囔了两句类似这什么破地,戒备还挺森严之类的话,那俩人上前便赶走了他。我们几个提着搬着一堆东西,在日头底下还是觉得有点烤,那俩人推开大铁门,让我们进去了。
院挺大,约莫得有个几十亩的意思,一股土味直接撒向脸部,当间全是荒草,荒草中间堆着不少残破的砖堆,看着年头有点久了,一点干净的砖红色都没有,砖堆里还扎出大颗的野草,刺啦啦的支着,草丛中一条小路,两边视线受阻,只能看到路的尽头是一排灰色矮房,房子更破,房顶似乎还塌了几块,用油布罩着。
哥几个对这里都很好奇,暗自交谈,讨论这到底是什么地,也讨论不出个一二五来,既来之则安之,且走且看呗。不大会,走到那排屋前,门口摆着几张破沙发,有木的有皮的,木头的缺了腿,拿砖垫着的,皮的破破烂烂,深色的海绵探了了出来。有几个人散坐在沙发上,看这几个人,描龙画虎,着装不是背心就是迷彩服,再不就是花衬衫,一个个面容憔悴却略有红亮,绝非善类,他们当时正围着中间一台破电视正在打小霸王游戏机,而屋里传出来几声惨叫。
大哥似乎认识其中几个人,有人抬头看见我们,很诧异,看到大哥,忙招呼其余人过来帮忙拿东西,然后转身向屋里喊虎哥。虎哥和林海一起从屋里出来,我看虎哥和林海都光着膀子穿条大裤衩,手上似乎缠着绷带,再细看,俩人都套着铁莲花,手上全是血!可我一看,俩人脸上干干净净,除了胡茬有点多,一点伤没有,看起来也不是师徒俩在过手啊。
虎哥见到我们几个,很开心,招呼大伙搬桌子吃饭,很快有人进屋推出了大桌面,弄了一堆塑料凳子,在屋前刷刷的摆上了。我有点尿急,就问虎哥哪里有厕所,一群人笑,其中一哥们说:“这地还用啥厕所,你到屋后找块空地解决吧,喏,那边有铁锨,拉完记得埋了。”我说得嘞,过去抄了铁锨就往屋后走,除了大哥、二哥,其他几个兄弟都起来了,纷纷要一起去,看来这一路都憋的够呛,虎哥喊住我们说:“别往屋后走太深,后院别进去昂。”我暗忖:这还俩院……
哥几个有说有笑绕了过去,果然屋后还有个院,正要找地挖坑,三哥说:“嘘~你们听……”我们噤声,只听得院里有人声,悉悉索索,沉闷却杂乱,恰好旁边有一铁栏门,我们便过去看了一下,栏杆上挂着小心有电的木牌,我们往里一看,这一看,又惊了……
原来是一个不大点的小院,最多也就二亩地大小,院里支着几个塑料棚,铁架子撑着,下面或坐或躺或站,挤满了人,那个气味,极其辣眼,像是粪坑里堆满了腐肉发酵了十天半个月似的,找不出更贴切的词来描述了。
而且这些人不是普通人,穿着都很破,不对,不能说破,他们一个个就像是一堆布条和泥浆黏成的衣物里塞着人一般,大多数人头发都很长,像毡布一样坠着,看不出身高体重性别,所有人无论姿势如何,都蜷缩着,有人在闲聊,有人在打牌,有人在下棋,有人在吃饭。听到我们这边的动静,他们望了过来,忽然又开始一起发出咯咯咯的笑声,笑的我头皮发炸。
突然,我看见那群人里有一个穿着脏兮兮红色校服的人,十分眼熟,那他妈是我初中的校服啊,赶紧仔细看,草,这他妈不是我农村老家那个傻子侏儒吗?他他妈怎么在这?
我印象里,他一直都生活在村口的破屋里,无亲无故,平日里就窝在一个麦垛里,用下体使劲摩擦一个布娃娃,我打小就特怕他,每次放学都绕着走。听人说过,他是近亲结婚的产物,爹妈是一对智商不太好的亲兄妹,一直都没法嫁娶到别人,后来干脆他们家老人就让兄妹俩结婚了,后来生了他。等他大概几岁的时候,爷爷奶奶都得病死了,爹妈连养活自己的能力都没有,靠着村里的救济面前度日,可屋漏偏逢连夜雨,家里走了水,房子烧塌了,兄妹俩都死了,他却因为掉到缸里,躲过一劫。
这么一人,怎么被拉到这荒郊野外的破旧砖厂了,我惊讶的跟哥几个说我认识这人,他们也很惊讶,但很快,更神奇的是,大家纷纷在里面发现了熟悉的人,三哥看到正中间一堆人里有一个穿着灰色呢子大衣光着腿的妇女,说那女的以前在车站附近要饭,精神不太正常,四哥看到一个大胡子老头,说是在他们小区捡垃圾的,五哥看到一个裹着军大衣还穿着大棉裤的短发老汉,说是他们一个总上访的村民,六哥看到有个瘦高个,半张脸都是烧伤的疤痕,说那人在县医院门口拉过横幅……
他们看到我们,一点反应都没有,除却那些神志不清的人傻乎乎的冲我们笑,其余人都是一脸的麻木与厌恶,我看不懂这是怎么了,忽而,有一群人散开,我却看到一个光着身子的男人正在上另外一个光着的女人,其他人在旁边有的傻笑有的坏笑有的冷笑,都在围观。我当时脑子停止活动了,唯一记得的就是,脑海里一直在想,这他妈就是地狱啊,操!
突然,一个人闪到我们面前,他的脸上都是脓包,伤口流着花白的液体,狰狞的表情吓得我们赶紧倒退,他大喊大叫的扑了上来,一下扑倒铁门上,只听刺啦一声,一股子焦味传来,那人极速颤抖的向后倒去,在地上不停的抽搐。我们几个扭头就跑,跑到院前,不知道其他人如何,我自己是吓得魂不守舍。
大哥忙问我们几个怎么了,我指着屋后,看着虎哥,大喘气:“呼…呼…呼…虎哥…后…后院…后院…后他妈…怎么回事?”
虎哥正在抱着半只鸡大口撕,他哦了一下,然后咀嚼完,滋了一口酒,爽朗的笑:“哈哈哈哈,让你们几个小傻逼别往里走太远,你们还非去。”
六哥喊着:“操!虎哥,那他妈什么情况?你们关这么多傻子在这做什么?”
虎哥摆摆手,招呼我们坐下吃饭,我们坐下了,但都没动嘴,虎哥刚想继续撕鸡,见我们一脸恐慌,又把鸡放下了,擦了擦嘴,说:“跟你们说了你们也不懂,我其实也不想懂,反正都是老板交代的活,这几年每年这个时候都把这群人弄过来圈着。”
我气息喘的匀了些,打量一下,看到除了我们几个人,其他人都笑盈盈的在吃肉喝酒,我突然想到,来前路上看到一个村头挂着的横幅,那上面写的是:热烈欢迎省工作组莅临指导。我便开口:“虎哥,是不是咱们县迎接省里检查,所以把这些人都藏这了?”
虎哥嘿嘿一笑:“你小子不傻啊,不过你说的也不完全对……”然后停住了。
我们皱眉表示愿意继续听下去。
他无奈的又拿起鸡,一边用嘴撕,一边含混的说着:“其实…是…呜…嗝…是暂时藏这,晚上……还得拉到邻县去。”
一只鸡很快风卷残云的消失了。
他又拿起一只:“这几年,好像两边县城每逢检查,都会互相清理这些人,邻县检查,就拉到咱们县,咱们县检查,就拉到邻县,都是老板安排我们去弄。”
六哥咬牙切齿:“怎么弄?”
虎哥没注意到六哥的愤怒:“反正一到这会,我们就每个村去找,以要饭的和傻子为主,偶尔抓几个刺头,都运到这来,然后连夜转运到邻县去。”
我们没有人再追问为什么了。
林海见我们都不吃,以为我们吓到了,还拍拍四哥的肩膀,说:“我上回不跟你们说了吗,我以为自己大概知道是怎么玩的,结果没想到是这么玩的。哈哈。”
我转过头看他,他笑眯眯的,像虎哥一样大口吃了起来,边吃边说:“一会要不要跟我练练,这几天虎哥教了我不少招,老带劲了。”
我们忙摇头表示不带劲的时候都已经被打服了,一桌人哈哈大笑起来。
日头没那么毒了,变得有点暖,我偶然一瞥,天蓝的很,没什么云,像是一片平静的湖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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