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国电影100部(五)丨“世界上有坏的绑架，也有好的绑架……”

[我要复仇] (2002)
导演：朴赞郁 主演：宋康昊/申河均/裴斗娜/韩宝贝 类型：惊悚/剧情 上映日期：2002.3.29 “ 复仇三部曲 ”的第一部[我要复仇]是朴赞郁名导生涯的起点。 这时候的他，既无[老男孩]的盛名所累，也尚未走入[亲切的金子]中的风格死胡同。
一切刚刚开始起步，有着对电影小心翼翼的崇拜，有着对市场的虚心考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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聊发少年狂
朴赞郁从来不是善类。 比起奉俊昊的为人温吞，朴赞郁时而会显得尖锐、嚣张。
如果不是有着[共同警备区]的家喻户晓，不是有着[老男孩]的戛纳追捧，他在韩国的处境或许比金基德好不了多少。

[共同警备区]
即便他曾经凭借[斯托克]、《女鼓手》进军好莱坞，走向国际，名声如斯却依旧没有改变他作为导演的争议性。 爱他的人视他如珠如宝，厌恶他的人认为他只是个徒有其名的手艺人。
《电影手册》的前任主编米歇尔·付东在韩国接受访谈时，曾公开炮轰朴赞郁，来自英国的亚洲电影专家汤尼·雷恩也对他的电影嗤之以鼻。

《女鼓手》
朴赞郁的电影主题几乎都是近乎变态的禁忌，疯狂的B级影像风格和漫画感在其作品中肆意又张扬。
嚣张的电影，极端个人主义的导演风格，如此想来，他得到这些毁誉参半的评价也是意料之中。

[小姐]

但无论如何，我们必须承认这样一个事实：
在如今的电影大环境中，像朴赞郁这样有能力驾驭视听手段的导演实在屈指可数。
如果说好莱坞有个怪咖昆汀·塔伦蒂诺，那韩国就有鬼才朴赞郁，如此相得益彰 (恰巧两人也是惺惺相惜) 。 朴赞郁是一个在搭建视听世界方面极有建树的导演，他知道如何运用电影化的细节和各种元素影响观众、操纵观众。
而他电影世界中那些荒诞离奇的故事、人物，无一不是建立在这样坚实的技巧基础之上。

[小姐]
比如他不断地在其作品中展现出对自然元素、镜头对比的兴趣。
想到[我要复仇]时，观众会联想到潺潺的溪水。
它象征着电影中“复仇”的悲剧在角色之间缓缓扩散的过程，同时水也是“冷调”的、是“ 柔软 ”的，恰好配合了这部电影冷峻的暴力表现和精细的感官刺激 ；

[我要复仇]
[老男孩]中则以结尾的“群山 ”为意象，给我们抛下了一个问题： 在“复仇”的行为之后，人未来的道路将会如何？
或许正像跋涉这群山一样，继续步履不停地面对艰险的前路；

[老男孩]
[亲切的金子]让我们想到“白雪”，象征着对救赎的渴望：“复仇”可以让人得到救赎吗？
同时“白雪”在东方文化中又象征着“冤情”，与金子含冤入狱13年的故事背景相对照。

[亲切的金子]
所以，朴赞郁的电影值得重看、推敲，观众们乐于反复回到他的电影中寻找那些他们疏漏的、之前没有能力识别的信息。 这样的情况，无法不让我们想起现代类型电影的缔造者——希区柯克 (当然，他也是朴赞郁走入电影圈的关键性人物) 。

在朴赞郁的电影中，我们可以看到左拉作品中动物性的人物状态、莎士比亚及希腊神话的宿命、卡夫卡文学世界里的荒谬诗意、罗曼·波兰斯基与金绮泳电影的场面调度……这些都是解读朴赞郁电影世界的关键钥匙，同样也是他作品的思想来源。 表面上B级类型的呈现方式，却隐隐地刺探到一些深刻人类命题的内部，哲学专业出身、曾靠文学笔杆拿下第一桶金的朴赞郁，乐于将自己对人性、对文学的思考转化成电影语言，引领观众一起深入探讨这个世界。

▼ 电影需要思考 “如果你只是想放松，那为何不去澡堂做桑拿，而要进影院看电影呢？” 朴赞郁在阐释[我要复仇]的创作时这样说道。
“我要拍一部让人疲惫的电影，不只是情绪上，更多是身体上的疲惫。” 这正是朴赞郁拍摄[我要复仇]的初衷。
他认为，“观众应该不会对毫无内涵的电影有任何兴趣，观众渴望在电影院得到新鲜的体验，至少我是这样”，所以他尽全力去做这样的电影。

[我要复仇]的哲学命题是“以善意开始的人类行为也会导致恶的结果”。
一方面，聋哑人出于对姐姐的爱实施绑架，最终导致厂长女儿的意外溺水、自己的死亡；
另一方面，厂长为了工厂运转，辞去聋哑人的行为并非恶意，最终却使自己失去了美好的家庭与人生。

正如前言中提到的，[我要复仇]是朴赞郁树立风格的实验作品。[共同警备区]的成功之后，朴赞郁并没有为前途犹豫不决，反而以资金为后盾，重回自己的兴趣领域，开始构建自己的影像风格。
或许正因为这部电影的实验性质，[我要复仇]在故事本身上显得异常大胆。

一般很少有类型电影会选择聋哑人作为片中主角，因为这样就要面对一个语言的困境：
在主人公无法用台词表现人物性格和叙事进度的状态下，如何推进情节、进而探讨深层次的主题？而在[我要复仇]中，这种困境被奇迹般地解决了。 申河均饰演的绿发聋哑人青年Ryu不仅没给整个叙事添乱，反而整部电影的叙事都是以这个角色为中心设计的。

[我要复仇]开篇直到“导演朴赞郁”的字幕卡出现为止，只用了两分半钟的时间，以一个电台主播读Ryu写给姐姐的信和童年两人玩耍的小溪边的闪回镜头组合的方式，将这个让人头皮发麻的故事的背景交代了出来，而这个序幕的最后一个镜头是流泪的姐姐和欣欣而笑的弟弟。 这简单的两分钟段落，在交代背景之外，也向观众传达了这部电影的视听特点，也就是告诉了观众：这是一部怎样讲故事的电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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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喜交加矛盾体 每部电影的风格源于每位导演的背景，曾为诗人的李沧东处处在电影中流露出绿色诗意，曾学习绘画的金基德也肆意地将画作放入作品中；
而朴赞郁的电影经常会出现引人深思的哲意，源于他哲学系的大学背景。这在“复仇三部曲”中都体现得尤为明显。

[我要复仇]的故事是一个莎士比亚式的戏剧，它混合悲剧与喜剧两种抵触又融合的形式，处处营造出道德与法制、人性与社会性之间的冲突，诱使观众对故事的成因与结果进行深入思考。 朴赞郁并没有将这些冲突简单地罗列，而是富有层次性地将它们进行序列排好，让观众像剥洋葱般，一层层体会来自这个世界的恶意。

首先，从影片的整体轮廓上来说，故事的大命题就是一种自相矛盾的设计：这是一个极端残酷的复仇故事，却也是一个关于善良无辜的人的故事。 明确的是，无论是聋哑青年Ryu还是工厂老板，他们对外人、社会是没有恶意的。
尽管故事最后，他们都间接或直接地做了残忍的事情，但本质上是善良的，那么“ 恶 ”是谁？是环境。

聋哑青年Ryu生活在充满冲突的环境中： 姐姐患重病在等肾，而他在工厂工作得到的薪水无法支付住院费用；他找到黑市想以肾换肾，没想到却被人将肾骗走；
最后在女朋友的教唆下，他决定通过绑架的方式得到换肾所需的钱。

在这里，Ryu的女朋友对Ryu的教唆是非常有趣的，她说，“世界上有坏的绑架，也有好的绑架，好的绑架不仅不会伤害孩子，还会拉近孩子和父母的关系，让他们的家庭日后更加美好”。
绑架本是一桩罪过，可如果通过善良的目的、善良的运作，是否就可以洗涤成为一件好事呢？ 这个道德冲突引领了整个事件的走向。

而另一条故事线上，宋康昊饰演的工厂老板东劲虽然与Ryu并不在一个阶层上，但他也处于冲突的环境中。
他是一厂之主，却面临金融危机，无法为员工提供良好的保障，无奈之下，他选择裁员，维持住工厂的基本运作。 结果，一个被裁的员工跑到他面前，对他哭诉自己对工作的兢兢业业，甚至不惜通过自残的方式，希望获得补偿。
主观的善意，客观的残忍，两条人物线索下，一个双向性、冷酷的社会轮廓勾勒出来。

电影中有一处细节很值得注意，即住在Ryu家隔壁的四个青年对着女人的呻吟自慰，而镜头一移，观众可以看到所谓的“呻吟”其实是Ryu的姐姐由于疾病的痛苦而发出的惨叫。
这是一个非常有力量的处理，观众先是因粗俗幽默产生观感喜乐，而看到幽默背后的残忍后，观感陡然直下，感到悲伤情绪和对之前喜乐的内疚。

朴赞郁高超的操纵技法又为观众上了一课。同时，观众也会不禁思考，小伙子们对着他人的痛苦自慰而得到满足这个桥段，是否也象征我们观众和电影的关系呢？ 我们看到电影中的人物沮丧、悲哀、惊慌失措时，作为观众是否也因此得到了某种满足？这又是一种更深刻的关于电影本体的“冲突”。

▼ 恶的花由爱灌溉 [我要复仇]里的人结下怨恨的源头都是爱，Ryu出于对姐姐的爱、东劲出于对女儿的爱，爱让他们对死去的亲人既内疚又仇恨。 电影结尾处，东劲将被捆绑的Ryu搁置在水中时说“我知道你是好人，可我不得不这样做，你懂吧？”，让人心头发凉。

在故事中人物逐步地被仇恨吞噬，最后连自己的行为都身不由己，他们从“复仇”中得不到任何快感，好像“复仇”只是某种祭奠爱的仪式，让死去的鬼魂在他们的心中超度，让他们获得解脱。 但朴赞郁的隐喻不止如此，他将自己一直以来关注的社会阶级问题巧妙地融合进这个对“复仇”的虚无意义的探讨过程中。

Ryu和东劲在平等的“爱”面前，却来自不同的社会阶层，这是构架起整件悲剧的核心原因。社会里为何会出现这样的仇恨和暴力？ 电影向我们抛来了这样的问题。可贵的是，本片确实严密地营造了一个可信的环境，观众可以很投入地理解里面人物的状态。 虚无的“仇恨”一步步地蔓延，也给我们带出了一幅人与人心理关系的图景。

在本片中人物之间有一种明显的“欠偿”关系，活着的人自认为对死去的人有欠意，于是要通过对他人报复的方式进行偿还，这就建设起了一种心理的经济平衡。 这一点和电影中对亚洲金融危机的映射不无关系，金融问题对社会的影响和这种影响所造成的人的精神境况，在这部电影里得到了有趣的描绘。

其实从整体来看，这部电影也非常“禅”，它致力于搭建一个从微观到宏观的因果谱系。 从表面对个体精神挣扎的叙述，到对社会结构的隐喻，再到对国际经济环境的映射，同时也启发观众思考：
这种宏观的经济环境又是谁造成的呢？这因果谱系里流淌着某种不可测的“业”，从一个人转向另一个人，造成了一出又一出的悲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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