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家庄有个洋气的英文名,叫Rock Hometown,经过转译,就成了“摇滚之乡”。
井陉县也在摇滚之乡的管辖之下。这里也是胡波遗作《大象席地而坐》的拍摄地。
海报上,四位主人公身处一片铺满石头的荒野,仿佛待在字面意义上的“石家庄”,各自分散,又有淡淡的凝聚感。
电影时长近四个钟头,主要讲述了四条相互交叉的情节线:
青年与朋友之妻有染,朋友发现后,从高处纵身跃下。
少年为了给好友出头,与校内恶霸对峙。争执中,恶霸滚下楼梯。
少女经常与教导主任待在一起。某天,两人的事被公布到网上,引发了丑闻。
老人马上要被子女赶到敬老院了。只有这样,才能给外孙女换到面积合适的房子。
四个角色,是四个不同层面的小人物,都遇到棘手的困难,却无力改变。于是他们发愁,搞破坏,东躲西藏,四处游荡。
当这些困难被一一展示,海报上的凝聚感就逐渐变得清晰有形。原来将四个人联系在一起的,是生而为人的痛苦。
他们是痛苦的四个声部,起先各自为政,渐渐汇成同一段旋律,直到大象的声音出场,为乐曲作出激越的收尾。
这部作品最打动我的,正是它对痛苦的展示。因为这份展示,本身就意味着人文关怀。
电影选取的都是生活的暗面:浑浊的光线,破败的县城风景,剥落的墙壁,荒凉的道路。人人陷在无形的泥沼里,除了四位主人公,还有带枪的少年,疲惫的母亲,苦闷的教师,破口大骂的中年男子……
有个非常难忘的场景,是敬老院里的一位无名老人,在狭小的房间里来回踱步。每次踱到门口,他就用勺子敲门上的玻璃,如此周而复始。
这大概是孤独孱弱的老人,所能发出的唯一声响。正如那些迸发的眼泪、朝向虚无的吼叫、升到天花板上的火柴,都是小人物的哀鸣。
在形形色色的痛苦面前,电影设置了一个出口,一个供以向往的别处——满洲里的马戏团。据说那里有一头席地而坐的大象。
自始至终,大象都没有出现,观众只能听到它的声音,但这份缺席,也提供了想象的空间。
试想一下,一头庞然大物,沉重,黯淡,被栅栏围着,坐在地上一动不动,如同某种具象化的浓稠的痛苦。
或许,它不只是主人公们的目标和寄托,也意味着某种自我关照。人们去看大象,也是去观察和治疗自己的痛苦。
这当然难以实现,但他们总要有个念想,好支撑起逃离的意志。那些碰壁的尝试,笨拙的冲撞,何尝不是英勇的困兽之斗,何尝不是冲破黑夜的强劲的力量。
由于预算等原因,电影总体比较粗糙,但导演的个人风格已经有了雏形。
片中有很多短促激烈的冲突,营造出硬质的黑色氛围。
在另一些时间里,它又可以非常缓慢。台词间的停顿、大量存在的长镜头、静谧的后摇配乐,分布于冲突与冲突之间,徐徐累积着情绪。
个人很喜欢镜头跟在人物之后的拍法。焦灼的背影,流淌的音乐,晃晃悠悠的步伐,配合荒凉的外景,共同建立起稳定的呼吸感。
演员的表现也不错。尤其彭昱畅,感觉很对。不少人在饰演青春期少年时,很容易走入矫情的误区,但彭昱畅把角色吃得很重,有自然的浸润感。当台词过于文绉绉,他总能通过自身的表演,中和掉悬浮的情绪,把氛围拉回地面。
当然,电影也有明显的缺点。
正如方才所说,台词不够自然。困境的叠加之下,人们的语言走向了两种极端,一种是市井式的责骂与怒吼,一种是书面化的交谈与感悟,使电影进入了某种偏执的自毁境地,仿佛世界只剩下两股力量,互相对峙冲撞,不寻求任何答案。
节奏有时也过于缓慢了。长镜头是否被滥用和过度推崇,也是很多文艺作品的通病。
所以很难不感到遗憾,遗憾胡波如果还活着,一定有很大的进步空间,毕竟他还如此年轻。
但谈论这些假设没有意义。而且我坚持认为,自己没有资格去评判他的行为是对是错,只希望能尽量做到尊重,并写下对电影的诚实感受。
更何况他的做法,与电影有内在的一致性。读完同名小说后,更加确认了这一点。原作中,青年人来到动物园,主动跳进大象的领地,然后在急速飞来的节奏里,被浓稠的黑暗吞没。
文中的青年人,以及背后的胡波,都主动爬进围栏,近距离凝视着痛苦。
这些黑暗情绪,如此巨型,如此昭然地存在着,我们不应忽略它,也不应轻易否定人们的软弱、困境和失败。只有正视这些,才能做到真正的互相关怀。
所以,看到《大象席地而坐》获得多个奖项,觉得非常高兴。我在这件事里,看到了人们对胡波的支持,对创作的鼓励,对人间痛苦的体察。
艺术就是有这样的效用。它让我们注意到平日不曾面对或不愿面对的东西,也带给我们温暖和启示。
《大象席地而坐》也有那样的力量。故事结尾,夜幕覆盖了华北平原,也覆盖了失意者的脸庞。但是,当象的鸣叫划破长空,我相信,痛苦的人们,已经站在了嘹亮的歌声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