铅笔盒事件过去之后,有一天晚上吃饭的时候,父亲问亦然暑假期间愿不愿意去省城姨妈家玩一阵子,这是亦然第一次知道自己还有个姨妈,竟然还在省城,这对于一个除了被寄养在外那几年几乎没有走出大山的亦然来说还是很有诱惑力的,况且亦然被寄养时也就像个圈养的动物基本是不出门的,外面的世界再精彩也与她无关。
那天晚上,因为对外面世界的向往,对从未谋面姨妈模样的种种构想让亦然很久无法入眠,直到天快亮了公鸡此起彼伏地打鸣时,亦然才昏昏然进入梦乡。可是心如果长了翅膀即使在梦里也会飞翔。
早晨十点多钟的时候亦然被父亲摇醒,被告知今天正好单位有车去省城办事,跟驾驶员已经说好顺便把亦然稍带到姨妈家去,叫她赶快准备,车吃过午饭就出发。
昨晚才说的事情这么快就要实现了,亦然浑身上下立马来了精神,一个鲤鱼打挺就坐了起来,以最快的速度刷牙洗脸整理衣物,衣服倒是没什么好整理的,总共就两套,一套已经穿在身上,也只有另一套可以带,暑假作业是必须要带的,另外还要带上父亲才买回来的那套《基督山伯爵》。行装整理好后亦然试着背了一下斜挎包走了几步,又到镜子前面照了照觉得状况还不错,就在镜子前扮了个鬼脸笑了。
一切收拾妥当,亦然到厨房找了些剩饭充饥,车子很快就停在亦然家门前的马路上,这是一辆北京吉普,车里除了司机后排还坐了一个叔叔,亦然觉得有点面熟,面熟其实也很正常,一个单位的,不论大人孩子即使叫不出名字都互相脸熟,况且周围除了农民再没有其他单位,所以即使不来往也会眼熟。
父亲跟司机打过招呼又对里面的叔叔点点头就让亦然上了车,车子启动前父亲又跟司机说到了省城以后把亦然送到地方的名称,到了那会有人接等等事项,又对亦然说到了姨妈家要听话帮着做家务之类的话,亦然这时觉得父亲好啰嗦。
车子终于启动了,车从父亲身边过去,亦然回头把手伸到车窗外与父亲招手,这是亦然的第一次独自远行,虽然父亲把一切都安排好,但对未来的不可预测还是让亦然隐隐地有些不安,看着父亲越来越小直到看不见的身影亦然多少还是有点怅然。
车在满是灰土和石子的山间公路风驰电掣地飞跑,这辆北京吉普性能很好,司机的驾驶技术不但娴熟而且对道路也相当熟悉,车窗外的山和树跳跃着向后奔跑,风从打开的车窗外注入车内,扬起了亦然的头发和领角,把刚才心里的一点点惆怅也慢慢吹散。
出了山就到了平原地带,路面明显平坦了许多,车身不再上下颠簸,稳稳地行驶在柏油马路上的吉普车像个摇篮把亦然的好奇与兴奋一点点摇走,亦然原本因兴奋而明亮的双眼慢慢暗淡下来……
亦然醒来的时候车子已经驶入省城市区,这时天已经完全黑了,车速由于来来往往的行人和车辆慢了很多,如蜗牛爬行,这正好能让亦然细细观摩外面的一切。车窗外鳞次栉比的高楼和闪烁的霓虹灯让亦然目不暇接,省城的夜晚是喧闹的,这是和山里完全不同的世界,亦然睁大了好奇的眼睛,她要把这一切都尽收眼底……
缓慢行驶的吉普车像极了扭扭捏捏的少女,在一阵寻寻觅觅之后终于停在一个小区门口。大门不远处站着一个大约十六七岁小伙子,看到停下的车就走上前来,司机下车和他交谈了几句之后扭头对车上的亦然说“下来吧,你表哥来接你了。”
“你就是亦然?”表哥问。
亦然望了一下眼前这个比自己高一个头且嘴上长有毛茸茸柔软胡须的大男孩子点点头,但目光马上就投向地面。
“我妈让我来接你,跟我走吧。”
亦然背起自己的包对两个叔叔说了声再见,就一直保持几步远的距离跟在表哥后面往小区里走,弄的她表哥还要时不时回头看看亦然有没有跟上,两个正值青春的孩子一路无语。
其实亦然也觉得空气有些怪异,只是因为从小就不善于跟陌生和不熟悉的人打交道,所以觉得还是三缄其口的好。
很快他们就来到小区最后一栋楼前,这是一栋大通道似的楼房,好像有些年代了,楼房总共有三层,每层住了9户人家,大家都在一个水池房进行淘米洗菜洗衣服刷痰盂等一切用水的活动,厕所也同样是公用的。
亦然姨妈家就住在这栋楼第一层一进门靠右手的第一间。
刚到门口,亦然表哥就对屋里喊:“妈,人给你带回来了。”
很快从里面的房间里走出来一个留着二道毛中等个子四十多岁精干的中年女人,亦然心里知道这应该就是姨妈了。
姨妈笑嘻嘻走过来拉起亦然的两只手,又把亦然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一向不喜欢别人眼光的亦然却从姨妈看自己的目光里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温暖。
“你是亦然,都长这么高了,我最后一次看到你的时候应该是你三岁多吧,没想到转眼就长成大姑娘了。”姨妈感叹道。
“每次你爸爸来出差从这经过,我都问你现在长成什么样了,你爸说你妈长什么样,你就长什么样,让我仔细看看。”说话间已经进到里屋。
里屋的房间摆了两张大床和一个大衣柜一个五屉厨,靠右边紧挨墙的那张床边还有一个床头柜,床上斜卧着一个七十多岁面容慈祥的老奶奶。
姨妈告诉亦然这是外婆。
外婆本来一直是跟舅舅一家住在乡下的,前些日子下地干活不慎摔了一跤,把腿跌折了,因为乡里医疗条件有限,姨妈就把她接到省城来了。
这时亦然才注意到外婆打石膏的右腿。
于此同时外婆也打量着亦然,但亦然明显能看出外婆情绪的激动。因为外婆本来斜靠着棉被的上身突然挺的很直,能活动的左腿不由自主弓了起来,好像要下床的样子。
姨妈看到后赶快上前制止:“哎呦,你老人家就安心在床上趟着不要动了,要是您再出什么状况,还要到医院重新接骨,上次在医院受的那份罪都忘了?”
姨妈一边埋怨一边把亦然拉到外婆床边坐下。外婆伸出青筋暴突长满老人斑的左手抚摸着亦然的脸颊,亦然能感到那双手是颤抖的,眼泪同时也将外婆的眼眶浸红。
后来亦然听姨妈说外婆这辈子生了三女两男五个孩子,几个子女中最得宠的就是她的二闺女,这个二闺女就是亦然的母亲。
据说当年亦然母亲是三个女儿中最美也是最聪明的一个,为此在家中得到父母的万千宠爱,地位比家中的两个儿子还高,不但好吃好喝的都紧着亦然母亲,还把她打扮的像个大小姐似的送进学堂读书识字,这在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年代,尤其是农村还是很少见的。
姨妈说起这些往事的时候,亦然看得出来,虽然过去了很多年,而且自己的母亲也走了七八年,但心里还是充满怨气的。
所以,亦然母亲的去世对她外婆的打击有多大可想而知,在看到亦然的第一眼她甚至恍惚了,以为是自己的二女儿回来了……
到省城后不久亦然很快融入到姨妈家的日常生活。她姨妈家总共有五口人,除了姨妈夫妇还有两个表哥和一个跟自己弟弟一般大的表弟。姨夫是电力设计院的一个普通的晒图工,大表哥已经工作,单位四处流动,因此长年不在家。二表哥就是接亦然的那个小伙子,初中毕业没考上高中在家闲着无所事事,表弟上小学二年级,成绩很差,算术基本没考及格过。所以每天亦然做作业看课外书的同时兼带着辅导表弟的暑假作业,另外也帮着照顾外婆的生活起居,这样她姨妈就可以没有牵挂去工作。
亦然姨妈其实是没有正式工作的,她每天在外奔波其实就是做苦力拉板车,那个时候城市里一些单位的供求是靠一帮板车工完成的。他们平时有活就拉,没活的时候就在家闲着,有时候某一个板车工接的活比较多拉不完也会分给别的板车工,亦然姨妈在这个圈子里因为热心爱帮助人所以人缘关系还不错,基本上一个月也闲不了几天,经常是天不亮就拉着板车出门了,月亮当空照才回来。
亦然和表弟要是醒的早姨妈偶尔也会带着他们一起去拉活。
每次出门的时候天上的星星都还没隐去,街道上只有很少的上下夜班和准备出摊卖早点的人,盛夏的清晨空气里有点温湿,少了些白天难耐的炙热。亦然和表弟坐在空板车上由姨妈拉着穿梭在被路灯照得昏黄的街道上,他们有一句没一句地搭话与环卫工扫地的刷刷声一起惊扰着周围的寂静,声响显得很大,但却温馨无比……
等到天渐渐发白,整个城市慢慢喧闹起来的时候,姨妈的车也基本拉到需要上货的地点,这些地点大都在郊区。有时候去早了,单位还没到上班时间,姨妈就支起板车去买早点,等到他们三人坐在板车上把早点吃完,单位上班的时间也到了。
为了多挣点钱,亦然姨妈什么样的货都拉,有一次拉的货是跟板车差不多长的角铁,姨妈跟两个男仓库搬运工来回抗了不知多少趟,直到姨妈披在肩背上挡脏的旧布满是锈迹的时候货也装好了。
板车被堆放的像座小丘,为了防止货物在拉运途中掉下,姨妈会用带着的麻绳把货物与板车绑成一体,一切准备就绪就开始上路了。
平路的时候亦然和表弟就跟着板车走,到了上坡或者路面坑坑洼洼的地带,姨妈步履蹒跚身体被身后的货物拖着往后退的时候,亦然和表弟就会在后面帮着推,三个其实算是弱者的人在火炉一样太阳照射的夏天早晨汗流浃背,被水冲洗似的面庞也因为用力过猛变得红润,但板车却像个耍赖的孩子躺在原地不肯挪步,也会有好心的路人看着他们不易,上来搭把手帮忙推一把,板车才会很不情愿地继续前行。下坡比较省力,板车和货物加在一起的重量会推动拉车人前进的脚步,有时候速度会很快,这时亦然和表弟就必须小跑着才能跟上。
货物运到指定的地方下完货,亦然姨妈就能收到工钱,然后带着姐弟俩去吃顿好的,吃完再给家人也捎带一些。
回家的路上,亦然和表弟又坐到车上,一天的奔波让他们很快在颠簸的板车上入睡,亦然姨妈回头看看熟睡的姐弟俩眼里流露出温暖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