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正再次前往记忆中的故土,它一步步向我靠近,而我远离它的时间也不过一个月而已,但心中却陡然涌起陌生之感,生疏中透着漂泊和流离的无奈。
我很少回来,事实上我的每次走访都只是在用匆忙的一瞥来定格故园渐渐苍老的容颜,像一个漫不经心的告别仪式,短暂而仓促。
渐行渐远的是我追寻远方的心,是与乡村平行的城市里特有的繁华与喧嚣,这是故乡所不能承载的年轻的躁动,一种张驰于动静之间的力量。
连绵的秋雨如同细密游丝,在一层层薄雾中斜织着一幕幕游离的梦,将秋的丝丝凉意缓缓铺陈,把十月残余的灼热一一洗去,野草的叶子尖细且长,虽格外繁盛,但泛黄的叶尖却显出一副日渐迟暮的倾颓模样,那些还未完全枯萎的草木挤占着原本敞亮的小路,我行走其间觉得分外逼仄,凄迷中渗出荒凉,早早地显露出秋的萧瑟与寂寥。
这与我儿时所见的光景大有不同,重重的失落感飞旋而至,像是漩涡将我牵扯而入,一时间太多曾鲜活的画面纷纷闪现,我知道我得为早已失色的回忆重新着色,这是我生于此地应尽的责任。
往日的风光即将在我的笔下宕开,心中也随即泛起圈圈涟漪,每一寸波光里都映射出稚嫩的童颜。
满树的橘子压着枝干,赤橙的光泽在暖阳下灿灿生光,我只有树的一半高,因而得费劲地去够一个高悬于枝头的橘子,努力地惦着脚,对成长的渴望也在悄然间迅速滋长,一旦触到橘子就用力地扯下,枝叶也跟着震颤,我的心里顿时洋溢着一种甜甜的满足感,把摘下一个橘子视为伟大的成就。
那时我可以拥有所有的果树,如同我拥有漫天的晚霞;我可以环抱起门前的香樟,却不愿与一只羊多费口舌;我可以奔走于每一片田野,只要有人乐于与我分享丰收的喜讯……
如今我已远离孩提时代十多载,我有了能够轻而易举摘下橘子的身高,虽四肢健全却并不有力,我眼前有单单只挂满了青涩果实的橘子树,还有一个空长年岁的自己。
我和故乡都在变,我长大了,故乡变小了,但当我和故乡四目相对时却发现,我们都是失意的,我是一个沉溺于张扬声色的逃避者,是不愿重提过往的怯懦者,故乡成了被年轻人遗落的抛弃者,成了只有老人寓居的孤独者。
我本有一个热闹的小镇和人来人往的集市,可从我以及和我一样的人走远的那一刻起,冷清就注定变为了它的代名词,这个冰冷的标签只会在逢年过节的时候撕下,用短短几天的欢聚来温暖每位老人日夜守望的寂寞。
我的爷爷就是这样一个倔强的守望者,他深居于小路深处,他擅长寡言和独居。
此刻,我仍在回家的路上,街边的邻居都还记得我,他们年年重复地向我说着同一句话:“都长这么大了,真是和小时候不一样了。”听起来既亲切又心寒,像是无意识的牵挂。
我就快到家了,忐忑和紧张忽地盘踞在心头,好多时候离目的地虽只有一步之遥,但却竟让我望而却步,这复杂的情绪交织成一个百思不得其解的线团,缠绕在一声声无解的叩问里。
记得小时候爷爷总是摆出严肃的面孔,一个人安静地在庭院里踱来踱去,再叹一口长长的气,乡村的夜里往往宁静,因而爷爷的脚步声也历历分明。
他从不当面表扬我,却时常对邻居们说他为我而骄傲。
他喜欢听民歌,喜欢翻阅地图,还喜欢……?我真的得打一个问号,我们的交流多是严厉的训诫,而非吐露心声,我们有各自都无法踏入的小世界。但他给了我玩乐的自由,就像是我在雨后可以去找寻藏匿于叶子背面的蝴蝶,可以将抓回的豆娘养在精致的小盒子里,可以席地而坐然后自在地玩泥巴,也可以采食田埂上紫红的桑葚。
后来,我离开爷爷身边到市区读书,我和所有被迫困在学海里的书虫一样,我们忙于学业无暇顾及亲人,回家探亲的机会也越来越少,于是我理所当然地只在大年三十露面,又顺理成章地在大年初二的晚上消失,这其间的愧怍和无奈恐怕只有当局者才能自知。
爷爷这两年身体一直不好,但他的性情也随之发生了些许改变,他变得更活泼些,更爱笑,更有一位老者应有的慈祥与亲和,我已无需他的庇佑,但我却欣喜于他细微的变化,这在无形中让我们隔得更近。
我试着去做一些他喜欢的事,比如陪他一起看音乐节目,我自是不通音律,但也打起精神,装出兴致颇浓的样子,他一听民歌就入了神,顿时超然于年龄与身体的双重束缚,只任凭悠远的调子在他所神往的境界里飞扬。
我的爷爷一直守在那,像是在等待远游的归人,又像是就喜欢独享这天赐的清净。
我真的就快到家了,真的只有几步路远了,与我同行的三岁的妹妹,又开始咿咿呀呀地讲述着方才新奇的见闻,这是她记事起第一次回家,爷爷对她来说,还只是一个抽象的称谓。
我的爷爷就站在家门口等着我们,他穿着灰色的衣衫,在暮色的映照下瘦成了一道长长的影子,妹妹朝他跑去,有点生怯地叫了声爷爷,如同一句沉睡百年的久违的问候。可是爷爷再也不能像三年前那样轻松地抱起她了,这个小家伙每天都有蓬勃的生命力,而爷爷却只能一天天地挥别一切值得留恋但不再重来的岁月。
我走进被翻新了多次的家中,爷爷添置很多家具和电器,这是他晚年最爱折腾的一件事。
我藏进房间,静坐在床头,拨弄着手机,爷爷忽然闯入,他颇为认真地说道:“我听你妈妈说,你近视很厉害啊,你这样以后怎么办,身体是自己的,只有生病了才知道厉害。”我一时愣住了,这分明是一句关切的话语,但又裹挟着一种为我熟知的威严,他还是那么爱较真,我顺遂他的心意,走出了房门。
家门口的几块田地都让邻居去打理了,家中的花草也是随性而长,爷爷忙不动了,他再也不愿去看看外面的风景了,他的心和我的故乡一同老去了,最终也将归于一抔黄土。
这里的风物我已不再熟悉。
我遗落了故乡,也被故乡遗落了。
我还是得远行,爷爷只能在我离别时,用熟稔的乡音,向我道一句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