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计中计(上)

八百里水泊,本应风光宜人,却为一窝贼匪所据。昔日的白衣秀士王伦,而今的托塔天王晁盖,换汤不换药。父兄为保村坊安宁,与东边李家庄的扑天雕李应、西边扈家庄的扈太公互结盟约,多年相安无事。但每每提及“梁山”二字,村民仍闻风丧胆,忌惮不已。石秀却颇为不屑,说的云淡风轻。

他用一方素净白布精心擦拭着尖刀,微挑剑眉,意味难明地问:“你酒量可好?我这里有两坛上好的蓟州酿,若是能饮下一坛不醉,扇子还你!”

我心内窃笑,自三年前偷喝了师父的兰陵醉,尝遍郓州美酒,区区一坛不在话下,便毫不犹豫地应了他。事实上我高估了自己,这蓟州酿后劲甚大,才半坛下肚,晕得天旋地转。

“什么破酒?真难喝!”我噘着小嘴低声嘟囔,双颊滚烫似火。

“这可是二十年陈酿,我尚舍不得启封,今日便宜了你,却还挑三拣四,女人果真难伺候!”石秀自斟一碗,仰头一饮而尽,“我听闻梁山贼寇个个身怀绝技,武艺超群,不怕他们来打庄借粮?”

我敲打着酒坛,傻乎乎笑着:“祝家庄易守难攻,他们来了也束手无策!”

他正端着酒碗的手顿了一顿:“哦?莫非庄内另有玄机?”

我压低音调,探过半个身子,遮着嘴笑道:“庄内外有机关,皆出自小爷之手,想破没那么容易!”

“什么机关?”他紧着追问。

我晕晕乎乎眯缝着双眼,一把捏住他的脸,傻傻拉扯:“你怎么两个脑袋?太好玩了!”

石秀未暴躁推开,反握住我的双手,正色道:“快告诉我,祝家庄内外到底有何秘密?”

我侧身半倚着他,断断续续地回道:“是…是…”尚未说完,脑袋一耷拉,抵住他宽厚的肩膀,不省人事。

待清醒时已是次日巳时。罗府下人描述,昨夜我喝得烂醉如泥,不知被何人扔在了门口的石阶上。

我气急败坏地骂了数遍,什么男人?居然将我丢在门口不管不顾。他好像打听祝家庄了。奇怪,他在蓟州,打听祝家庄有何用?想破了头也想不通他的用意,便索性搁下了。当日,父亲递来书信,急唤我回庄商议要事,便马不停蹄赶回家,再未与石秀相见。

回到祝家庄才知,父亲信中所讲的要事却是将我嫁与郓州知府的公子做第六房妾侍。我自是百般不愿,争辩未果,婚期定于冬月末的一个黄道吉日。

我曾求过师父,他只道,“梁山贼匪日益猖獗,此乃应敌之妙计。”

王氏加派了丫鬟与庄勇日日巡视,以防我偷偷逃走,眨眼已至冬月初。

我悬着两条长腿,坐在门楼斑驳的墙垣上,呆呆凝望着远处此起彼伏的山脉。

“我寻了你半晌,原是在这里傻坐。”身后响起一个悦耳清脆的声音。

“你近日来得倒是频繁,出大事了?”我未回头,拍了拍一旁的墙垣。

阿晴轻盈地旋了个身,与我并肩而坐,从头至脚将我一通扫视:“自打懂事,就没见你穿过女儿家的衣裳。”

我瞥了瞥依旧英姿飒爽,花容月貌的阿晴,翻了个白眼:“小爷断袖,不行啊?”

她捏了我一下,柔声啐道:“你能不能有个小姐模样?都要嫁人了还这般口没遮拦!”又若有所思地看着雾气蒙蒙的远山,轻叹一声,“阿瑶,我们的好日子怕是要到头了。”

“是因昨夜闹贼?”

她严肃地点点头:“我刚刚去见了那贼,叫鼓上蚤时迁,走脱的两个是病关索杨雄和拼命三郎石秀,他们扬言乃梁山好汉。”

我怔了一怔:“他们打算怎么办?”

她紧紧攥住我冰凉的小手,清秀俏丽的面容顿露难色:“他们想让你提前出嫁,换取州府支援。”

我无奈地一扯嘴角:“早该猜到的。”侧脸一瞧,惊觉她愁容满面,尽显疲态,“你家中出事了?”

她红了眼,泪水在眼眶里打转:“爹爹病了,请了好多郎中都说不出病因,怎叫我不忧心?”

她大我三岁,是个爽快女子,却第一次在我面前这样无助。我问道:“什么症状?”

“头痛头昏,烦躁不安,手脚冰凉。”

“这样多久了?”

“大概三个月。”

我倏地语锋一变:“三娘,你有没有真正喜欢过一个人?”

她被我弄得一头雾水:“你每次喊我三娘,我便知说的不是胡话。喜不喜欢又能如何?身为女子,我们有选择吗?”

我调皮地吐了吐舌头:“所以小爷要做男人!”

她“噗”地笑出了声,忍俊不禁:“你以为穿一身男装就是男人了?”

我两腿一撩,翻回墙内,闪着明眸狡黠地一弯唇角:“若我是男人,你可会嫁我?”

她瞠目结舌地看着我,无言以对。

我爽朗一笑:“瞧把你吓得,逗你的!”收起笑容,又道,“扈伯伯的症状好似中毒,你回去查查他的衣食起居和伺候的下人,兴许会发现端倪。”

次日,杨雄石秀请了李应来救,三哥不念其面,反用箭射伤他。父兄以为二人无计可施,未曾想他们竟从梁山泊搬来了救兵。

三日后黄昏,号称山东第一人的及时雨宋江带着大小头领几千人马攻打祝家庄,在独龙岗陷入埋伏。三哥本能活捉他,可不知他从哪里晓得了道路机关的秘密,成功杀出重围,三哥断定有细作混入,走漏了风声。

该不会是蓟州醉酒被石秀套出了话?又觉不通,他如何能未卜先知?除非…我后脊背阵阵发凉,不敢再想下去。

第五日,宋江一行在庄前擂鼓,气势汹汹地叫阵。阿晴着了那身衬着红纱的黄金坚甲,紧握日月双刀,怀着恨意和杀气出庄应战。她告诉我,扈太公确是中毒,下毒之人正是宋江派入扈家庄的细作。如今扈太公已病入膏肓,无药可救。

阿晴的武艺远在我之上,正面交锋全然不惧。可若是敌人使诈,设了陷阱埋伏,就不好说了。

我焦急地登上门楼观战,惊叹梁山军队竟训练有素,颇有官家之风。远远看去,清一色褐衫褐头巾,仅阵前那排头领穿着灰黄色铠甲,各执精刃。

正中那员头领眼如丹凤,眉似卧蚕,唇方口正,额阔顶平,面色黢黑,蓄着三寸髭须,猜想应是宋江,余下头领我一概不识。

阿晴正与一身形极其矮小、长相丑陋猥琐的男人酣战,听得唤作矮脚虎王英。这人武艺平平,十几回合便被阿晴挑下马,当场活捉。大哥与师父恐阿晴有失,前去支援。

失了心神,呆呆望着双方发狠拼命地厮杀,一刀一枪戳中要害,当场毙命。庄内外满是殷红,犹如盛放的曼陀沙华,彼岸的尽头是黄泉。却惊见阿晴不知所踪。

我顿时崩溃,心绪不宁,三步并两步奔下门楼。左脚刚迈上吊桥,不知被谁从身后给了一记闷棍,缓缓晕倒在地。

阿晴被梁山所擒,生死不明。当日,父亲遣心腹祝二向郓州知府求援,一日后有了答复。

我吊儿郎当地斜靠在椅子上,抠着指甲,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阿晴尚未得救,不嫁!”

“莫非你要看着祝家的百姓被梁山贼寇杀光?”王氏眼眸寒凉犀利,手中紧紧捻着一串暗红色佛珠,串线似要被她扯断。

我“砰”地大拍桌子,一跃弹起,指着王氏吼道:“若不是你派人打晕小爷,早就救回阿晴了!”

“反了!老爷,我就说这丫头是装疯卖傻,你还不信,敢这样同我讲话!”王氏气得嘴唇发抖,抚着心口狠狠瞪着我。佛珠的串线忽地断开,珠子滚落满地。

三哥直直盯着满地佛珠,口内碎念:“佛珠断落,乃不祥之兆!”

我只觉事情远没有信上所说这般简单,夺过知府回信仔细端详。印章不似作假,字迹也瞧不出破绽,才问:“倘若我嫁了过去,知府翻脸不认,你们又当如何?”

见众人面面相觑,皆不作声,又言:“从出嫁之日算起,到郓州虽不过一日,但知府公子纳妾定要大摆筵席,恐会耽搁几日。郓州调动兵马需经知府和兵马总管两道手印,若有一人不肯,便不得发兵,如此又耽搁数日。官场之人素来奸佞圆滑,拖延敷衍是常事。而祝家庄占据天时地利,城墙坚固,绝不易攻破。依我之见,求人不如求己。”

“够了!如今我们别无选择,唯有此法尚有一线生机,明日乖乖上轿!”父亲思虑良久,终厉声喝止。

我向师父递了个眼色,他竟视而不见。这一刻我才明白,自己不过是一枚随时利用的棋子。亲情于我,太过奢侈。说是为了庄中百姓,实则是为了保住他们的权势。

一方菱形铜镜映出红晕娇艳,一半青丝绾成流云发髻,低垂斜插一枝凤金步摇,红唇皓齿,腰如束素。

“瞧瞧!好似从画里走出的仙人儿,真是我见犹怜呢!”丫鬟仆妇从未见过穿女装的我,俱惊叹不已。我心不在焉地任由她们摆弄,思量着逃脱之计。

王氏的贴身仆妇孙氏递过一杯酒,挤着满脸褶子,谄媚地笑着:“四小姐,家中规矩,出门前要饮下此杯,意喻辞别旧人。”

我认得她,是儿时将我从勾栏院拽走的老妇,也是母亲被害那日拖我下床之人。我迟疑地盯着酒杯,久久不接,众妇遍遍催促,无奈一饮而尽。

刚被搀入轿内,便头晕目眩、四肢无力,迷迷糊糊,昏睡过去。

你可能感兴趣的:(第4章 计中计(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