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喧嚣的士兵自中间分开,露出中间一条通道,方才叫唤得厉害的士兵忽然就不做声地肃立两旁。万骑营虽然不及东都天策府,却也是大唐不可多得的精兵。再是杂乱无章的表象,也能在主帅到达之后,立刻变回令行禁止的列队。
葛福顺是万骑营左帅,官居三品大员,他是敬晖提拔上来的。一番治军手段颇得真传,北衙禁军重防的一半职责,中宗交给了他。
葛福顺是一步步爬到高位的,这样不站队的纯臣本该是朝廷中屹立不倒的柱石,如今却颇受水火并济的为难煎熬。
他的前上司——敬晖——曾经因拥立中宗的神龙政变功劳出任禁军统领,却因中宗和韦后担心拥立功臣势大,在分封完郡王后,一步步贬黜流放不得善终。得了个狡兔死走狗烹的结局。葛顺福便是因为低调,既没有与拥立党过密,也没有站到中宗对立面,才能在神龙政变的能臣凋零后,捡个现成的便宜。
这样得来的位置本就不甚稳当——韦后天天在中宗耳边吹枕头风,说葛福顺没有治军真本事,要把南北衙禁军防务职责交给韦家子弟。禁军护卫京畿重地,拱卫皇都安危,岂能那么容易交托给外戚。中宗在这一点上总算还没松口。但是韦后势力越来越如日中天,中宗到底能撑多久,谁的心里也没底。他这位置就像是坐在灶炉上,指不定哪天一炸,就没了。
泥菩萨过江难保自身的节骨眼上,如果他再不能约束好部将,治理好军队,恐怕韦后就会拿捏住错处来指示言官弹劾自己了。
武延寿、武延光玩忽守职陪李重茂出京郊,定然是得到韦后许可甚至有意纵容的,这背后的用心,何其险恶。若是葛福顺惩处武家兄弟,不但和武家结了梁子,更是在未来的太子爷李重茂眼前犯了太岁。若是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过了武家兄弟,那就有意包庇纵容,有理由参他一本督军不利之罪。
无论作何选择,都会危及朱砂帽。
两相权衡,葛福顺还是咬牙选了前者,哪怕要得罪李重茂这个未来太子殿下,也好过被拿捏住职务上的错处。毕竟李重茂只是韦后的傀儡,只要大节上没错,任是韦后在背地里把他葛福顺的脊梁骨戳碎也不能马上把他明目张胆从位置上换下来。至于来日若李重茂登基,看他不顺眼……李重茂那柔弱多思的性格,真能顺利登基亲政,还未可知呢。
茶寮棚子的油布帘子掀开。武家兄弟走在李重茂背后,老老实实地低头告饶。葛福顺朝李重茂见了礼,分说了武延寿、武延光的渎职之罪。语气从容不迫,恰好拿捏着谦恭与强硬中间微妙一点。
李重茂果然面露不郁之色,他有心替武家兄弟求情,又不能失了大义姿态。若是葛福顺很不客气或是很是卑微,他都有应对的法子,偏偏对方不卑不亢,公事公办的态度,令李重茂很为难。思来想去,也只能祸水自引,义理两全了。
“葛帅说的是,延寿延光有错在先。只是若非我起意令他二人作陪,他们本是不会触犯军纪的。有道是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若是葛帅要罚,就连本王一起罚吧。”
本以为这样一说,葛福顺怎么都该给个面子,就算要罚也不会过重,或者就坡下驴地趁机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谁知这位硬脾气的万骑营统领正愁找不到大肆敲打一番的机会,眼见对方主动送上门来,真是瞌睡来了送枕头,当即舌尖舔了个响雷般地道:“既然温王殿下如此识大体,那末将就按规矩办事了。把武延寿武延光带回西山军营,杖责三十。皇族兹体尊贵,末将不便动手,自有陛下皇后做主。”
李重茂一脚踢到铁板上,只觉心中惊涛骇浪,这葛福顺不但半分没把他放在眼里,还像是要存心得罪他似的,哪有这么得寸进尺的?然而他还没想好别的法子。旁边听到要被杖责三十的武延寿和武延光刷地脸色惨白下来,万骑营的军棍打一棍下去大腿都得发紫,三十棍下去他们还有命在?居然连李重茂也护不住他们,传言未来太子殿下只是个没有任何实力任人拿捏的傀儡,倒也一点没说错。他们不能把生死托付给他了。
武延光情急之下也撕破脸,为了脱罪飞快地编了个理由,声嘶力竭地指着谢云流道:“葛帅!温王殿下也是为了他,为了这江湖人才离宫的。我们本来不愿意离开岗位,是这江湖人会武功,把我们拉过来的。葛帅开恩啊,开恩啊!”
李重茂面露惊骇之色,正要开口,武延寿忽然紧紧攥住他的袖子,苦苦哀求地摇着头,他们打好了算盘。如果他俩一口咬定此事,温王不出面作证,那谢云流这个陌生的江湖人说什么都不能构成可信的证据。“您兄弟武功又好,和朝廷又没关系,最多损失点名声。我和弟弟可是两条命啊。殿下,您救救我们。”武延寿小声地哀求着,眼泪都快流了出来。李重茂到底心软,叹了口气,面露愧色地朝谢云流投去一眼,摇了摇头。
谢云流刚才推开几名士兵,护下了李忘生。正将李忘生挡在身后。那些士兵也没有再找茬,各回各位地站成一列迎接他们的将军。李忘生依然在努力做着最后的演算,对周遭的一切似乎都充耳不闻。而谢云流抱剑倚在茶棚的梁旁,懒洋洋地瞥着门口发生的一举一动。他收到李重茂那混合着歉疚与无奈的眼神后,眉目一挑,几个纵身,已经轻轻跃到了葛福顺前的空地上。
“他们说谎。”谢云流厌恶地回头瞥了武家兄弟一眼,“我没有拉他们出来。我连他们来这里都不知道。”
武延光见谢云流拆他的谎,心中的恐惧和恨意泛滥而出。他甚至连李重茂也捎上恨了,温王分明说谢云流是他最好的兄弟和朋友,居然连这点小忙都不帮。这些江湖人一个个古怪清高,就那么看重自己的名声?比朋友的朋友的性命还重要?真是该死。或是这人根本就没把温王放在眼里,温王都答应帮忙遮掩了,这朋友和他不是一条心,足以见得温王连最好的朋友……都不能用。跟着这人,还有什么价值。
想通这一层后,武延光连李重茂也不惮得罪了,他恨恨地辩白道:“他才撒谎!我和我哥是清白的!一开始,这道长说要和我们比武,才硬把我们拉了来,他,他听说我们兄弟是秀水双剑,非要缠着我们——”
武家兄弟的剑法的确算是有小成,但这因他们的身份和在京城仗势走动掺杂了多少水分,就不得而知了。他们年轻,家世显赫,惯会做翩翩浊世佳公子姿态,剑意舞出的花巧深受京城贵媛所喜。赐了个“秀水剑法”的名头。
葛福顺也不清楚这些江湖恩怨,只想着传闻中和李重茂交好的纯阳宫大弟子,的确是喜欢在江湖上四处走动的。据说少年意气,清傲非凡,拉人比剑也可能是他的作风。皱眉道:“真有此事?”
谢云流仿佛听到什么笑话般,睁大了眼,嘴角竟然泛出笑意:“我?缠着你们?比剑?”
李重茂看谢云流那神色深知不妙,急忙努努嘴,示意武延光和武延寿道:“快说实话。别招惹云流师兄,否则你们——”
那半句还未出来,谢云流身形如意动,好似一阵风刮过,旁边士兵眼前一花,腰上一空,他们腰间的刀剑被解了三把下来,哐啷一声丢在地上,开刃的光芒闪烁着薄光。
那些士兵个个待命,手随时持在刀剑柄上,就这样都被谢云流空手夺了兵刃,脸色自然难看。但谢云流并不看他们,而是看向武家兄弟,先后踢起两把剑,落在他们面前。谢云流自己的足尖勾着一柄,轻轻一垫,剩下的一把剑就跳到了他手中。
“出剑。”
武家兄弟在剑落过来的时候下意识接在手中,脸色莫名其妙。他们的剑法也有小成,一剑入手心安几分。武延光呵斥道:“你——什么意思——”
谢云流声音清冷下去:“出剑。我不想重复第三次。”
那骤冷的声音中似有一种可怕的力量,叫人泠泠一个激灵,似乎不按他所说的做,就会遇到更坏的事。武家兄弟都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打着寒颤,又是为何不由自主地举起了剑,一左一右攻向谢云流。秀水双剑自然是双剑齐发,也没说是单打独斗。眼下他们把谢云流视为一个要解决的麻烦,出剑也没有留余地。
谢云流冷冷一笑,持剑好似静立原地,直到武家兄弟攻到面门都不曾挪动一步,他只是手中剑似屏开,舞得水泼不进般,不仅不费一丝力般隔断攻势,更是在一招未老之际,双足各一脚直踢中武家兄弟的胸口,将他们连人带剑踹到茶棚两边,震得本就不结实的茅草顶几乎垮落而下。而在呛人的灰尘扑迷了人们的眼时,谢云流低沉而有磁性的嗓音缓缓响起:“他们不配和我比剑。我根本不可能拉他们出来。葛将军,你可看明白了?”
方才那招式太快,具体谢云流是如何取胜,葛福顺根本看不清楚,但是结果很明白。这武家兄弟连谢云流一根指头都碰不到,比剑之约,定然是在说谎。纯阳宫大弟子,果然有两把刷子。他心暗有赞许。面上却只点了点头,吩咐士兵把捂着肚子叫苦的武延光和武延寿带走。李重茂眉头蹙得更紧,这下谢云流和武家兄弟是彻底撕了脸面。倒是自己夹在中间左右为难。武家兄弟看来逃不过一顿板子。
“武家兄弟按罪论处。只是谢道长,你方才无视军纪擅自强夺了我麾下三名虎狼士的佩剑。也要跟我们回去一趟。当然不会太重。但是规矩不能废。”
李重茂眼前一黑,咬牙切齿想,葛福顺果然是针对自己来的。李重茂身边的人,一个都不放过。谁给他的胆,敢这样明目张胆地挑衅作对。李重茂拂袖怒道:“葛将军,你究竟想做什么?”
葛福顺依然不卑不亢道:“温王殿下,我在执行军务。”
谢云流抱剑冷笑一声,他旁观这场闹剧,虽然不清楚皇宫里的弯弯绕绕,但是何曾愿意受制于人,莫说一个万骑营统帅要他回去一趟,就算是皇帝老子,也不能强迫他做不想的事。流云在天,任尔自由。这四海之大,天涯为家,他想去哪就去哪,何时要别人来指手画脚。
“葛将军,夺个佩剑就要跟你回去一趟。你也太小气。”谢云流身形极快地闪过,又回到原地。葛福顺只觉得腰间一空,他自己那柄从不离身的爱剑“四舍”竟然被谢云流轻轻松松拿在了手中,品鉴了一番。
“敕造的铁剑永远都这样脆而不实,就刃开得好些。”谢云流索然无味地把剑放在地上,捡了刚才被士兵冲撞李忘生撞下的一截桌腿,满意地掂量掂量,回头朝李重茂一笑,告辞道:
“重茂,我们回头见。要是他们欺负你,你就给我送信。”
然后谢云流只身飘飘,宛如一只投林的飞燕,就那样闯入了被士兵围得团团转的兵阵中。
那阵围绕着一个极快的点在转动,好似一堆铁器在搅动一枚滚动的橄榄。那橄榄移动的速度越来越慢,像是被困在了阵中。李重茂望着神色铁青地指挥着士兵的葛福顺,心中慌乱到了极点,猛然想到还有一人在这茶寮中。目瞪口呆地回头奔到李忘生身边,焦急道:“忘生道长,你,你,你怎么还在这里,云流师兄快死了。他要死了,他——”
李忘生缓缓睁开了双眼,手指在最后一片茶叶上画出结符。他双眸沉静清明,双指一弹,在茶寮边马槽里吃食的两只大宛马的勒口便被这隔空的劲风弹断。它们撒欢般地朝外跑去。于此同时,李忘生拾起一柄被士兵丢在茶寮中的佩剑,按剑扬眉,灌气凝神,抬手作势,深深吸了一口气。剑指向兵阵中被困的谢云流——正处于最胶着相持的态势,若是能多分一份力出来,便能扭转颓势。
一道劲气以谢云流为中心向外散开,霎时笼罩了整片兵阵。倾黄流乱石,砥青天成柱——李忘生的镇山河,范围比之朱雀门下又扩大了一倍不止。劲气所护的谢云流霎时压力顿减,得以梯云纵纵跃至高空,仿佛一只振翅白鸥,脱出战圈。
李忘生也弃剑飘然而去,紧随谢云流之后,身法轻灵随动,师兄弟两人不一会儿就跃出几十丈远,恰追上同一方向奔腾而去大宛马,兔起鹞落,翩然各自跃上坐骑,并辔打马而去。
尽管从头到尾都未发一言,李忘生已经用无声的行动做了最好的注脚:他的师兄,自然会护好。
而谢云流一开始选择突围吸引士兵,敢于只身硬碰兵戈,亦是全心信任李忘生会妥善断后,关键时刻给他支援。
这份默契,无需言语,多年来的武技演练早已熟知在心。那是任何人,任何事,都无法抹去,无法夺走,亦无法否认的东西——哪怕是谢云流自己,哪怕时光远成废墟,哪怕,再不复当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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