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围的这段时间里,台城之内粮食已是由乏转尽。初时尚能杀鸡宰马,过一个月连老鼠、麻雀都被捕食殆尽,再过十来天,皇宫里的草根树皮都被拔起剥掉,最后的那段时间里,兵士们开始吃死尸上的腐脏、吃活人的血肉,穷途末路时就连后宫里往常受宠的几个妃子都有被守城将士抓去生吃了的。
这一切萧衍不是亲眼所见便是亲耳所闻,恍惚之中,竟分不清,这辉煌壮丽的梁皇宫,到底是人王的庄严住所,还是那罪鬼的八千地狱?若非如此,又怎见得这殿内殿外尽是凄厉的惨叫,方被刀剑穿心,复受烈火炙烤。
萧衍躺在净居殿榻上,眼睛一睁,心中就生起万千概叹:“朕即位以来,造寺、写经、度僧不可胜数,着布衣木棉,盖布被,垫莞席,足登草履,头戴葛巾,一冠三年,一被二载,三次舍身,从五十岁起,便断绝房室,不饮酒,不取乐,诚斋礼佛,功德当应不小。奈何报应若此?!奈何?!”心中一股愤懑不平之气强撑着自己想站起来,无奈他太衰老了。八十六岁的老人若不是静埋于土中,便该是在子孙的陪伴里颐养天年。而他却只能双眼直愣愣的盯着龙床上的锦绣帐幕,听着外面的兵戈的交接、将士的哀嚎,却不能发一言,只是若有所思,又似在弥留之际。
一些往事搅得他心神不宁,曾在天监二年,与宝志僧论道讲佛,言语中问及“国有难否?”宝志和尚用手指了指喉和颈,当时一时不解,欲探其究竟,宝志只是结印微笑。如今突然想到,这喉和颈所指不正是侯景吗?念及此处,心中已是一片悔恨错信了侯景。再想开去,当时又曾问道“享国几何?”志高答曰:“元嘉元嘉。”方知元嘉为宋文帝年号,历经二十八载,元嘉元嘉,二八成双即是五十六年,而萧梁享国至今还只四十六载,如此算来,尚有十年气数,梁国万里江山,断不至于就此倾覆。只是自己以至尊之躯,耄耋之年,被北方来的丧家恶犬困于城中惶惶不可终日,一代天骄竟至于此,至于一旦城破,要受何种羞辱更遑多言。
“父皇,儿臣请您用膳”萧衍的思绪突然被打断,他没注意到,东宫太子萧纲已在跪在萧衍榻前跪立好久了。只因太子东宫已被侯景占据,萧纲因而一直居住在皇宫之内,他的华服依旧鲜亮,纵使遇到天大的灾厄,他都不许自己失了皇族的体面。身旁放置着的是琉璃镀金的托盘,精致至极,可上面却只放着一团黏糊焦黑状的食物。
“何物?”萧衍皱起了眉,本就布满皱纹的额头更加紧蹙了。
“回禀父皇,此乃豆羹,只因过了些火候,才弄得这般难看”萧纲此时虽已是年逾四十的太子,见了父亲,眉目之间仍是紧张不安,乃至说话都显得嗫嚅乃至怯懦,全然没有东宫太子的气概。
萧衍一个劲喘着气,也不说话,良久才骂道:“混账!围城已逾四月,能吃的东西早吃干净了,城里哪还有什么豆羹”也不知哪来的气力,突然咆哮着,右手一挥,盘碎羹洒。萧纲仍是跪在地上不发一言。
“这是肉!说,是什么肉?!”
“…从...从...人..的大腿上剜下来的一块肉制成的羹....”萧纲越说声音越小,想尽力掩饰,恨不得把那个“人”字隐去,可又不敢欺骗父亲,说完浑身已是颤抖不止。
“罪过啊罪过”萧衍收回了挥出去的右手,转而猛地朝自己胸口锤去,热泪已瞬间盈出,呼喊道:“罪过、罪过!啖食众生,是八寒八热地狱因,乃至是八万四千鬲子地狱因,乃至是不可说不可说鬲子地狱因,吾先前立誓,若有啖食众生之行,将入阿鼻地狱之中,受种种苦,乃至众生皆成佛尽,犹不得出!!你以人肉事我,是欲朕堕入地狱道中吗?”说完已是双目圆睁,红丝满眼,竟似那叱骂外道的怒目金刚。
其实萧纲不是不知,父皇当年就曾下诏禁绝国内一切僧人食众生肉,否则得无量罪过。至今,已有近四十年未沾荤腥,鱼肉尚且不食,何况人肉?只是看到父亲身体日渐不支,实在不忍心父皇每日只是以草根树皮延命,故取来鲜嫩的人腿肉制成肉羹以为能蒙混过去。至于沙门这些因果循环报应之说,萧纲一概心下犹疑。甚至觉得父亲往日英明神勇,自从笃信佛教之后,变得痴愚不堪,但从未敢说出口来。
眼下父皇龙颜大怒,质问自己,萧纲一句辩解的话都说不出来,只是一个劲跪在地上磕头“儿臣知罪,儿臣知罪。”
萧衍也是感到幸而没将人肉放入嘴中,略微收敛了怒容,指着地上的肉羹,喝道“这污秽物,取自何人?”
萧纲忙不迭答道:“这些,均是取自于狱中谋财害命、罪大恶极的死囚身上。”话音刚落,又连珠子似的继续补充道,妄图以此能减轻自己将受的惩罚:“大腿制成的肉羹作为宫内专供…其余胸、腹、手、足及五脏六腑儿臣已命人分给奄奄一息的守城将士充饥塞腹。”
萧衍听后,不仅未稍平静下来,老脸反而涨得更加通红,不顾体面,一口浓痰向萧纲脸上唾去:“不肖子,一切有情众生皆有业力轮回,他犯了什么十恶不赦之罪愆,因果自不饶他!何必你来杀人取食,只是徒增恶业,还欲以此腥臭物碍我半世修行!还害得这守城众将一齐造业!”萧衍说完,干咳两声,一只大手撑着,竟从榻上翻身跃起。披头散发,一手揪心,一手指着萧纲斥问:
“你到底是谁?你是谁?是谁?谁!”空荡的殿内,一连串尖叫的厉问如幽魂一样来回游荡在梁柱上的盘龙鎏金挂与窗棱里的青琐连环纹之间。
萧纲已是吓得说不出话,只得低着头哆嗦答道“儿臣乃陛下第二子…萧纲..字世缵。”待到小心翼翼抬起头再看时,只见萧衍一对阴恻恻的眼睛已凑到自己眼前,直勾勾的盯着自己:“不,不,你不是我儿子!我没你这样的儿子!你是天魔化成的幻像。娆佛波旬,一切魔罗,去!去!”说完身体向前倾去,就要扭打太子。
萧纲情急之下急向后退,萧衍一抓不着,又左右捞去,偏自己又手脚不便站立不稳,如瞎眼老人一般四处伸手,萧纲站立一旁,一边闪躲一边搀扶。一老一壮,一皇帝一太子,在这空旷而死寂的殿内摸索游荡,尤显得滑稽而诡异。
“阿翁!”自宫门处传来一声清脆的少女声音,一声响如初春的黄鹂,给阴森的净居殿注入了生气。循声望去,一名十五六岁年纪的少女倚立门头,歪着脖子,正不安地朝殿内望去,双目皎皎,肌光胜雪,宛如天人。可是却双眉微蹙,朱唇紧咬,让人看了满生怜意。拖着一件长长的紫碧纱纹长裙快步走来,金玉钿簪插满一头了青丝,因头饰略重而身形轻盈,竟似仙女摇曳而来灿然生辉,行迹所至,直如流光溢彩。死气沉沉幽暗诡怖的太极殿内顿似一朵桃花轰然盛开,竟也变得温暖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