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她坐在白色大楼的深灰色阴影里，略带婴儿肥的脸蛋深埋在双臂和膝盖的缝隙间。
谷岩是不败的向阳花，凌波一直这么认为，她从来没有见过这么落寞的谷岩。
凌波从操场的另一端向那片巨大的阴影跑去，跳跃的影子很快融进阴影中。她学着谷岩的样子蹲坐在她身旁，把身体缩成一团，像一只突然泄了气的热气球。
“嘿，你怎么啦？”
“没事儿，我就是想敖子晨了。”
这是个陌生的名字，凌波猜这个名字属于一个苍白纤瘦的男孩。
“他是我初中同学，我很喜欢他。”
“哦。”凌波语塞，转动了一下漆黑的眼珠，又问道：“那他现在在哪呢？”
谷岩把头颅从手臂中解放出来，眼眶微红，瞳仁被热辣的光线刺激到，左右晃动着。她目光空洞，直视前方，那里什么也没有，只有一堵白色的围墙。
待视野重归清明，谷岩轻声呼出一口气，她说：“不知道。”
凌波不知道怎么安慰谷岩，她在思念一个行踪不明的人，与她相比，凌波是幸运的，起码她心中所想近在咫尺。
“还是让她一个人静静吧。”凌波这样想着，伸出瘦的骨节分明的手揉揉谷岩的头。
她转身，还是用奔跑的方式逃离了这片阴影。亲吻着皮肤的空气由湿冷变回温暖，这变化让凌波忍不住打了个寒战，她抬起手臂观察着根根竖起的汗毛和鸡皮一样的皮肤，为它们夸张的反应感到可笑。
独立团的成员们扒着栏杆眼巴巴地看着凌波，他们原本想着团长会把谷岩带回来的，可她失败了。
迟漾拍拍校服上蹭的白灰迎上来，看看表情忧虑的凌波，再望望远处心事重重的谷岩，心里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团长啊，我就说你会鸣金撤退吧。谷岩她前几天和我聊起了初中的事，今天这么低落应该是又想到以前的事了。”
凌波点点头，心里还是不舒服。她只看到了相处一年后融为一体的独立团少女，大家渐渐成为彼此高中生活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但凌波忽略了很重要的一件事：她无法参与她们的过去，也很难深入她们的内心。这就是她看到阴郁的谷岩会感到不可思议的理由，她并不了解谷岩。
“好了好了，怎么连你也这么丧气了？”迟漾推了一下凌波的头，说话间突然看到了什么，一晃身把她藏在身后，大力拽了拽还没回过神来的凌波。在树荫里躲太阳的独立团成员也骚动起来，一个接一个推搡着来到阳光下。
“你干啥啊？”凌波挑起左眉，歪着脖子向迟漾看的方向看去。
眼睛随心而动，凌波一眼就看到从教学楼门内走出的李明诚，那个移动电线杆。
“我的妈，他怎么上着课就跑出来了？”凌波惊呼一声迅速藏回迟漾身后，迟漾身高和她差不多，根本挡不住她。“迟漾！你快帮我看看我形象怎么样？”
迟漾手忙脚乱地帮凌波拨弄了几下头发，比了个大拇指，她朝着叽叽喳喳的女孩们做了个嘘的手势，她们意识到自己的反应太明显了，立刻四散开来，像被扔到地上的沙土块，完全想象不到她们刚才还是一个整体。
这就是凌波在看到李明诚时的反应，一个暗恋者以苟且的姿态偷偷窥视思慕之人，就算人家从来不会把自己划进视线范围也要用最完美的模样站在他身边。
为了多看他几眼，不好动的凌波会在临下课前灌下一杯水以增加尿意，铃声一响她的眼睛就会像狼一样死死盯着门口，电线杆般的身影一出现她就揣好纸跟出去，和他一前一后如影随形。有人说过凌波走路没有声音，就像武侠小说里轻功极好的高人，如果她是那个高人，那李明诚就是她的老师了。记得有一次全校的人像是说好了一样，课间除了凌波和李明诚没有第三者上厕所（其实早晨第一节课课间大部分人在补觉），凌波开心的想要跳舞，她认为这几步路的距离和时间是专属于她和李明诚的。
听起来是不是很可笑？就像多情的少女在纸上写着：“某某某，请滚出我的世界！我不会再想你了！”其实那个某某某连你的名字都不知道。
暗恋者以极高的热情演绎了一场独角戏，自己悲伤，自己欢喜。不敢表白的人可能会守着这份青涩的感情直到毕业，放手一搏的也许会请求一个临别的拥抱，那么其他人呢？或许会有下一场盛大的暗恋。
凌波是个胆小又幸运的暗恋者，因为李明诚知道隔壁班有个喜欢自己的人叫谢凌波，还有隔壁的隔壁，楼下，楼上，以及本班，可以百分百肯定地说每个班都有喜欢李明诚的人。并不是因为李明诚有多么优秀，只能说在情窦初开的年纪，再不用过多考虑未来的时候，女孩们好像更容易对坏坏的男孩产生好感。
“我到底为什么那么喜欢李明诚呢？”凌波曾经这样问过自己，她试着在纸上列出几条原因，却发现他们都那么无关紧要。
李清照和赵明诚是一对令人羡慕的夫妇，老师讲到李清照时顺带着提了一下赵明诚，一听到“明诚”两个字，昏昏欲睡的凌波一个机灵清醒了，独立团的女孩们不约而同地笑出了声。没错，整个独立团的人都知道凌波喜欢李明诚。只是大家都忘了，谢凌波不是李清照，李明诚也不姓赵。
“她知道你喜欢李明诚！她这么做合适吗？”
迟漾愤怒的声音还在凌波的耳道中激荡，伴随着一股一股涌上来的回忆：谷岩躲在楼影里哭；她被李明诚的背影吸引；谷岩说她好像有喜欢的人了；她偷偷看着李明诚擦黑板；谷岩分班去了隔壁理科班；她给谷岩庆祝生日... ...还有今天——
2.
凌波像往常一样在经过隔壁班时向里面张望，她一眼就看到了坐在门口靠墙位置的谷岩，她正和同桌聊得热火朝天，那种带着荷尔蒙味道的笑容，谷岩是不会对朋友展露的。她脸颊上凹陷的酒窝里盛满香气浓郁的葡萄酒，小酌怡情，但是酒客贪杯，越喝越醉，直到沦陷其中。
谷岩的左眼是李明诚逆着光的倒影，右眼猛地闯入了挥着手的凌波。李明诚在左边滔滔不绝地吐槽看见男生就恨不能黏上去的班主任，凌波在门口热情地和她打招呼。谷岩觉得太阳穴跳了一下，甚至有些反胃。她希望凌波快点回去，不要再往前走了。但凌波像是故意似的一边笑着一边迈出了右脚。
“完了!”谷岩差点被唾沫呛到。她眼睁睁看着凌波的眼球移动了一段微妙的距离，不可否认，她看到了。
没错，凌波看到了，她不变的笑容巧妙地掩饰了内心的波动，可谷岩不想看到笑着走过他们班门口的凌波，哪怕她的表情有一点点变化也好。
女性的第六感多么准确，凌波前脚猜想谷岩和李明诚在一起了，迟漾后脚就通红着脸向她证实了这个假设。
迟漾生气的时候苹果肌的位置会变红，凌波有时候会想象那里喷出火的画面。
“整个独立团的都知道团长喜欢李明诚... ...”
“当初说好的成立‘独立团’，一起学习，一起追男孩，她倒好了，直接抢朋友对象了。”
“真是闹心。”
凌波不说话，右手下意识做着拔笔盖扣笔盖的动作。她不想在人前显露自己烦闷焦躁的一面，但她必须承认当她看到谷岩和李明诚同框的画面，她那副永远处变不惊的样子彻底演不下去了。她还要承认，就算是受到了冲击也只有一下下而已，之后的心情平静的可怕。
“难道，我没有那么喜欢李明诚？”
或者，这就是来自一个暗恋者的卑微姿态，她没有资格嫉妒，只能独自捡拾破碎了的幻想，拼凑出一束畸形的祝福花束。
“有什么合适不合适的？我和李明诚什么关系都没有，更没有抢谁男朋友这种说法！”凌波放下笔，抬起眼皮，一个一个看过为她打抱不平的女孩，她们脸上惊讶的表情让凌波觉得脸上有一千只蚂蚁在爬。“都散了吧，我觉得他俩挺合适的。”
火热的空气突然凝滞，凌波看到迟漾脸颊上的火焰已经蔓延到瞳孔。迟漾恨铁不成钢地瞪了凌波一眼，气呼呼地回到座位上，她拉椅子的声音像初学者第一次拉响小提琴，埋头做卷子的同学忍不住抬起头瞥了她一眼。
谁都看得出来迟漾在生闷气。
“是我说错什么了吗？”凌波看着迟漾起伏的后背这样想到，“我还能说什么呢？这是我必须接受的事实，正所谓金童玉女，我喜欢的男孩和我喜欢的女孩在一起了。”
有人叹气，有人窃窃私语，有人犹豫着揉揉凌波绷的僵直的脖子。这些女孩都是凌波珍惜的好女孩，她从来没有想到有一天大家在一起谈论的话题会是攻击独立团的某位成员，还是因为一个异性！因为异性不要朋友，这种事凌波实在看不上。
凌波知道女人多了事情就多了，特别是这个年纪的女孩刚刚有了心机，虽然小手段耍的还不成熟，但其中有些人已经蠢蠢欲动巴不得来一场晴天霹雳好施展“才华”。凌波心里有数，独立团里有几个人早就看谷岩不顺眼了，她不能因为李明诚这件事给他们欺负谷岩的机会。
如果凌波和李明诚是男女朋友，那谷岩勾搭李明诚确实不对。凌波也想成为李明诚的女朋友啊，可是她不是，谷岩也没错，只是因为凌波无望又强烈的暗恋让谷岩看起来像是犯了什么滔天大罪。
“我必须看起来像没事人一样才行。”凌波这样对自己说。
“唉，其实李明诚除了脸也没什么好的，我和他也只是说过几句话。虽然我先认识的李明诚，但不意味着我就比后认识他的谷岩机会大，谈恋爱这种事又不是食堂排队，先到先得。”
3.
“因为她太闹腾了，我喜欢安静温柔一点的。”这是李明诚给出的理由。
“李明诚是个混蛋！”这是独立团成员的结论。
“幸亏我只是暗恋，没有表白。一见钟情钟的只是脸。”这是凌波的自白。
谷岩和李明诚的恋爱关系只维持了一个月，听到他们分手的消息凌波和迟漾第一个来到谷岩身边。凌波买了谷岩最爱喝的旺仔牛奶，迟漾在教导主任眼皮子底下去学校侧门拿外卖，差点被逮住。
谷岩抽抽搭搭地哭诉，迟漾担心她的眼泪会把辛辛苦苦才拿回来的拔丝地瓜弄咸给她塞了好多纸巾。
凌波第一次见谷岩哭得这么伤心，比他想那个叫敖子辰的人时还伤心，或许这就是暗恋和恋爱的区别，恋爱是致命的。
谷岩很喜欢李明诚，不只是他的脸，从她断断续续的叙述中凌波能听出来这份喜欢比她的强烈太多。她的暗恋太肤浅，而谷岩的喜欢才深沉，谷岩这种大大咧咧的活泼型少女一旦认真起来才吓人呢，看她现在泪流成河的样子就知道了。
凌波和迟漾默契十足地看了对方一眼，迟漾就把筷子啪的一声拍到桌子上，吓了谷岩一跳。
“我说你别哭了，男人多得是，何必在一棵树上吊死？人这一辈子眼泪是有限的，你为一个根本没把你当回事的人流这么多一点都不值！”
“就是就是，谷岩啊，咱们现在最重要的是学习，自己优秀了自然会吸引优秀的人！”
“切，讲什么大道理嘛！”谷岩破涕为笑，不好意思地看着凌波，呜呜囔囔地说：“可不是你团长大人带着我们跟踪李明诚的时候了。”
“你个臭丫头还敢提他！”迟漾夹了一大块地瓜塞到谷岩嘴里，瞪了一眼偷着乐的凌波，“要不然你们俩是朋友呢，眼光都不怎么样！”
“嘿嘿，以后你就多指点指点我和谷岩呗。”
“指点你大爷！吃饭！你俩又不喜欢女生！”
谷岩之后，李明诚又换了两个女朋友，都肤白貌美，都没能长久。
后来凌波常常这么想：如果当初雨晴答应了李明诚的告白就好了。那样的话李明诚高中这三年一定会死心塌地地跟着雨晴，这样就不会有流水一样的女友，不会有暗恋他的自己，独立团也不会有这段不愉快的插曲。
可现实就是喜欢违背人的意愿。温柔的雨晴不喜欢李明诚，李明诚不喜欢闹腾的谷岩，谢凌波也不是个温柔似水的女孩。所以啊，不要纠结于谁先认识的谁，爱情可不分先来后到。
大部分的情况还是这样的，陪你到最后的那个人，不是你最初遇见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