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星人│我,你毫不相似。

文/春日情意综

我非去裹跑不可,且务必在今晚。

这绝非某形式的玩笑,某种怪异滑稽之举,是对我而言无法抉择、不可避免的人生大事。

一年又岁尾,凡是人事物无一不由着时间推移褪色或增艳,作出转变。皮鞋总磨损紧要已更替数双,儿时爱光顾的小食店受铺租通涨而停业,邻国更换新总统后沦为众矢之的,一切都似乎急于变迁。我能切实地感受到躯体的衰老,内心却早已止步,何时何故,外界抑或自身诱致,无从得知。

不存在自我意识地处事,任由他人左右,从不发自内心想做,仅顺应他人而行,顾虑对方感受而为之,我成为了只管随波逐流的人,晃眼便数十年。

是因为我是外星人吗?

如同味觉丧失,何来滋味,除了”麻烦”,那以外的感受、发自内心的意愿我不再拥有,直至昨日。

“我要去祼跑,在一年之末人山人海的场所奔跑。”

这念头毫无预兆的蹦出,这睽违数十年的自我意识,我先是怀疑,继而又惊又喜,深知这彷如在同一地点再次观赏到的日全食般机不可遇,我伸手捞起四处徘徊的意志,决要任性地释放所有压抑,我有着这种勇气,也本该要有。

待高涨情绪稍缓过来,顾虑到我有工作,公共场所故意祼露身体不是罚五百能了事,拘留,见报,收大信封,遭人唾骂,妻儿离弃,绝非我想预见的发展,终究仍要回归平常生活。我便想改为”裹跑”也未尝不可,即裹得密实地跑,看似是妥协,我却无丝毫违背意愿的感觉,大抵是裹跑与祼跑极为相似,同有着极端的共性。渴望身处某顶点,念头兴许是源自这无形的渴求。

我不在任何极端,中游于老少,顺从与自主不偏左右,领着中产收入,稳定来回游荡地坚守着岗位,但当然总有一天我会身处极端,离开世界,共你相聚那天。

遵照计划,我谎称今天是工作日,独自享用完妻儿的抱怨后佯装上班离家而去,早学会该以谎言应对任何事,此时却难免愧疚,我待在外头看着她们出门后才连忙回家准备,换过快递刚送到的全包衣,用马克笔涂过鞋上的牌子,此时连日工作的劳碌却化为睡意来袭,来得不是时候。

我拍打双脸以清醒神志,在再检查一次确保完备后,我从家出发,也必须从家出发,这是你遗留下来满载诸多回忆的场所,更是我一切的原点。

那确实的目的地是?我未思考过。

下过楼,我正要迈出残旧唐楼的门前梯级,却剎那感到左手莫名被拉住,我手向前甩想藉此松脱,却反而越扯越紧,一瞬息间四肢都同样像被人用手紧抓,猛牵回去,我大惊失色,回头一看,那是无数个人形的黑影,大致与人的轮廓相近,脸孔模糊不清,清晰的是,肯定他们的目标一致,就是阻止我的离去,我假装放弃抵抗,扯力便如我所料减缓下来,我继而一股劲尽力的向前,挣脱了开来,我只顾向前一直跑,无余暇留意身后,直到我走到大概认为安全时,我才稍回头,没追上来,正因为他们不愿前进,才会想拖累我一同留下吧。

我的停步,才使我察觉身在幼年有你相伴的上学路途,但又不尽相同,周遭满是异样,路面立满路牌,原地站满手臂指向一方的行人,流动的车辆,也全向着同一方向,在指引着我该走的路,我拒绝,坚决地朝相反的方向逆行而上,走着自认为正确的路,素未谋面的行人甚至试图动手想阻拦我,我都奋力挣脱,早知晓无法永远的保护、陪伴,是为此刻我敢于一人孤身面对?

我一直跑,路牌不再出现,行人遂渐淡却,车辆消失无踪,世界安静得出奇,寂静彷佛笼罩整片大地,别说大厦建筑,连丝毫生物的踪影都没有,这是未曾到过的地方,我面对着崎岖不平的上坡路,稍稍留意到路的顶端有着微弱的光芒,目的地此刻心中油然而生,我要到达那里。

我不顾一切往前跑,擦伤手脚摔倒无数,但只管不停的跑,我感觉到一丝声浪,越是靠近那光,声浪越为之大,越为清晰,那是欢呼声,有如终点前的吶喊,我权作是给予我的打气,更鼓起劲的往前。

令人失望,这只是很大的一片黑幕,光从上方泄出,我无法不去恐惧,不去惧怕黑幕后的未知境况,我试图说服自己都走到这步,已无退路,但却总提不出脚步,因为眼不能及,或许背后是致使人粉身碎骨的悬崖,却又可能是通往乌托邦的入口,我踌躇不定,思考着应否举步不前。

这时你的手从背后推了我一把,那从一开始便支撑着我的手,我穿过了黑幕布,摔向地面,我拍去沾上的尘随即站起,被眼前景像唬住呆然得站在舞台上,鼓手、吉他手因我的突然出现停止了演奏,没有乐曲,歌手也只能随之停口,一同注视着我,几个人的注视还好,几万人的目光令我实在措手不及,所幸我遮盖着面孔。

每人如同鉴赏外星生物一样盯着我看,虽事实确是如此,纵使仍未寻觅到来地球的目的,但无可否认我是如假包换的外星人。想当初我吃尽苦头,地球人的想法难以理解,他喜我悲,他笑我想去死,虽勉强能交流,但本质上相异,无法交心,毕竟各来自不同星球。

我环顾四周,这是个广场,现在是倒数晚会的表演时间,我更知晓接下来的节目,直至昨天我仍在这辛劳工作。总算如愿到达人山人海的场所,我从舞台看向瞭不可数的人群,我第一次感受到众人注视着我的喜悦,视线为我而停留,可惜却已无法与你分享。

不愿再停留,我迈出脚步,横穿跳下舞台,从人群中缓跑穿过,这时音乐重新奏起,目光不再聚集于我,仅仅数秒便如不复存在,我轻声苦笑。

广场上空满是五彩灯饰,安装灯具到指定位置,正是我的职责,看到光线烘托着人们的欣喜,负罪感突如其来,我的就职公司身为知名品牌,对外宣称无光污染,环保低电,事实却只是三无廉价品,利益驱使无所不作,薪水驱使,我也随俗同流。其实大不必如此愧疚,婚介公司当初就如法骗过我,贤惠闲淑,大方得体,婚后的我无法去想象。对了,灯饰上姑且有着算巧思过的小设计,附上一外露吊绳,稍一拉便会掉下精美小饰品,由我们公司首席设计师亲自设计并手作,当然仅限对外宣传,实际是大批平价买回的洋垃圾,毫无”血缘”关系……亲子鉴定就罢了,我无力承受日子变改得翻天覆地。

跑得离人群渐远后,路况再次越发不熟悉,我迷失与恐慌,双腿也酸痛疲惫,或许应该回头,但路早已不见,我逼切渴求着下个目的地,却毫无思绪,即便不愿再孤身漫无目的的行走,也只能不怀心安的前进。

数不尽漫长的跑,我无法不去放弃思考,任由自己拖着疲惫的身驱随波遂流,身处在哪,周遭有何都不再重要,不再留意。

世界却反而开始依我所想而运转,我停下脚步,想着雪。

南方气侯死命般藏着雪,曾说长大后带你体会雪国那漫天飞雪,却只在电子屏幕实现过。我仰天默言,空气中白色颗粒随重力散漫而下,迎面四散,雪花如吹落的薄公英随意飘散,美不胜收的景致,但有何意义?

我又拔腿起步开跑,想跑回到从前。

随之,我每一步有如昆虫破蛹而出,前进同时在原地残留下躯壳,每经历一次这阶段体型随之变小,人愈发年轻,不愧是外星人,四周光景跳楼机般回归过往,重返数十年前,我在抹去了时代痕迹的一幢唐楼前留步,欢跃地爬过楼梯级,逼不及待的按下门铃,门没片刻便自动张开,没有手、人影,仅有匆忙的脚步声,我用手微微推开门,正对着我的是杂乱无章十分简陋的小厨房,地上随意摆着塑料袋装的蔬菜,煲里沸腾的汤未闲得出手去熄火,有一背向我的身影在洗手盆旁”嚓嚓”不停。

“这么晚才回来,别有下次了。”那人影甚至没转过来看着我说。

“我……”我想开口,却欲言又止。

我顿然忆起,起初在那阴暗光道下呱呱坠地,先是一群绿衣人将我捡起,再交至素未谋面的你,我以为一切只是偶然。

究竟不远千里也誓要降临地球的目的是…..?是比我的性别,要更明确得多的答案。

只身穿过数万光年,只为遇到你。

蒙眬间,眼脸骤然张开,熟悉的天花板说明道只是南柯一梦,属于消失的人的场所,当然只有梦。我不禁苦笑,楼道传来爆竹声响,我瞄下时钟,两针重叠指向十二,是崭新的一年。

明天还要到广场行拆卸工作,祼跑裹跑都好就此作罢吧,我移步到房间,打算继续睡。最终仍随波浮沉着,也没办法,别过于介怀,想着安然去睡吧,然而却辗转反侧,久久才能入眠。梦中与那人再次相见,以我现时的模样。

“你和其他地球人一样认为着这明明一如平日的分秒更替,有着使人截然不同的魔力吗?”想倾诉的话很多,我却不由自主的如此开口道。

“傻孩子,信就有,不信就无……太久没管着你,看你都发福成怎样,拜托有空去做做运动阿!”

“我……我会试着去跑步的,今晚下班后就开始,真的。”打从心底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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